“那时候我有一个狂妄的念头,愈经苦难,愈生根发芽。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劫雷轰断了那株寿十万年的树,我在无冤岭上,于几乎神魂衰死的境地里,提出了大成至圣的构想!”
“那天只有一个朋友在我旁边,是为救我而来。他听完我奄奄一息的妄想,扶我起来,只说叫我回家。”
“我只剩一个魂魄坐了起来,那天我就死了,伤得太重,救不成。尸体腐烂在泥土中,此后走上鬼修的道路。”
“我是世上第一尊自我修行而成的天鬼,在我之前的天鬼只有天生。一开始他们拿我当恶鬼,处处都是降鬼的人,但后来……他们都称我为‘鬼圣’。”
“圣名不仅要有超越绝巅的修为,也要有开宗立派的学问,有为人所敬的奉献。我以阴阳学说传世,也创造了鬼修的诸般法门。兼鬼圣和阴阳真圣之名,我对这个世界——算是有所贡献?”
祂衰败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些人:“应胜于你们。”
“卜廉错占,不免一死。薛规触法,裂尸江南!”熊稷只森冷地看着祂:“现在夸功,为时太晚!”
陨仙林里已经埋葬了太多楚人。
他早就决意伐林,无论那神秘存在的身份、来历、修为,都一定要死。
今时是现世,今日在南境。
别说只是诸圣时代的一尊圣人,即便是上古八贤臣复生,为祸南境这么多年,楚律当诛,身为楚天子也必杀之!
“死亡并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无名者】缓慢地咀嚼着死亡的过程:“真正可怕的是理想消亡,是为之牺牲所有、奋斗一生的事情,最后散成云烟,事不能成。”
“我不是在夸功,我只是在遗憾。”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祂问。
“说到你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应该远胜于我们。”地藏慈悲地看着祂,表示自己愿意倾听,并且说道:“我暂时同意这一点。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
“不是。”【无名者】被死死摁住无法摇头,所以眨了眨眼睛:“我说到无冤岭。”
“无冤岭?”地藏很感兴趣,很愿意了解祂。
当然这种“愿意”,并不十分温暖。
时至此刻还想了解祂的人,当然是有更甚于杀戮的诉求。
但无名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中,并不介怀,只是颓声一笑,格外凄凉:“谁也没有想到,我年少时的一个妄念,后来竟成为我们唯一的希望……”
祂猛然抬起头来,一瞬间竟然抬起了楚天子的五指囚笼,虽然立即又被按下,但那也是竭力抗争的一次体现,仿佛在复刻当年,过程当然是艰难的,结果仍然是无力的:“你们根本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敌人是什么!”
熊稷专注宰杀祂,不再跟祂对话。一剑一剑,削割祂存世的基础。
而祂继续道:“诸葛义先,你先前不是问我么?”
“你问已经超脱的存在,还能在诸圣遗留里获得什么……”
“呵呵呵……”祂悲声地笑:“你是否也想知道,诸圣时代为何寂灭,诸圣为何命化于此,这段历史因何埋葬?”
章华台在天穹闪耀。
关于祂的每一句话语,都在信息星河中反复涤荡。所有章华台属员勠力同心,辨析真伪,查证来历,追索真相。
先有星河汹涌,再有诸葛义先衰老的声音响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完成了工作,再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聪明人总是要对抗自己于知见的渴求。
但诸葛义先只是说道:“我已朽老,无非待你一死。倘若你来得及在彻底死亡之前讲清楚这些,老夫也不介意听一两句。”
【无名者】衰弱地道:“我也在想为什么我要讲这些,此刻我想明白了——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而我对这个世界仍有情感,我希望能给你一点提示。不仅仅是你。这里有楚地最风流,这里有当代第一天骄,这里也有地藏这样的超脱者……”
祂笑了笑:“我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啊……”
“哦。”斗昭这时才开口:“那你真伟大。”
对于斗昭的讥讽,【无名者】只予宽容的一笑。像是过去的先圣,留有对未来的期许。祂容忍天骄的桀骜。
祂说道:“当年熊义祯还只是个小娃娃,带着你们这些人,在角芜山义结金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诸葛义先,你是那群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我想看看你这样的聪明人,能够屈居人下多久……没想到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熊义祯让我赞叹。可是在即将降临的未来之前,他的雄图霸业,他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而你诸葛义先的智慧,竟然全都浪费在维护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藏在现世的角落里,看着这个世界。这些年来,我看过太多风华绝代的人物,都璀璨过一时,终如凋花般死去。”
“他们都不能够改变历史。”
“也无法真正拯救人间。”
“拯救人间?”地藏这时候才真正来了兴趣:“人间有什么需要拯救的地方,你们又打算怎样拯救?”
“或许我应该首先杀了你。”【无名者】说。
祂的声音并没有杀气,也很虚弱,但有一种执拗的认真。
这种认真让人觉得……祂若是现在能够杀死地藏,一定是最正确的事情。
地藏双掌合十,叹息道:“无法相互理解的生灵,实在是一种悲哀。或许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有截然相反的表现。”
人为刀俎,口舌无益。再锋利的言辞,也没有刀子割在身上来得深刻。【无名者】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深深看了地藏一眼,不再与祂言语。而是继续道:“隐瞒那段历史,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决定。”
“我说的‘我们’,是诸圣时代志同道合的一群人,也是你们尊奉的‘诸圣’。”
“所以即便是活过了那段岁月的超脱者,也不能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无法说出那种恐怖的名字。”
“不是不想——”
“是不能。”
“是没有力量。”
“关于那些,我还不能企及。所以我句不陈情,词不达意。”
“只有我真正成为大成至圣,我才能够将那种恐怖揪出,真正解救这个世界。”
两行血泪在祂枯皱的脸颊滑落。
祂竟然流泪了!
祂流着泪,无比悲伤地道:“而你们正在毁掉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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