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 第八章 巧生一家(3/4)

走下台阶,来到堤坝后面。眼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壕沟,两边陡峭的赭红色悬崖遥遥相对。她感到一阵眩晕,把身子抽了回来。他问悬崖上那许多小孔是怎么来的。她说:“那是当年修水库时搭架子留下来的。这条沟原来只有现在一半的宽度,全凭人工开和用炸药炸出来的。你家咱二叔就是在那边悬崖上排哑炮的时候,右胳膊给炸掉了。他那时在共青团队里,是劳动积极分子,现在身体不行了,这些年队里一直照顾他,让他在山上看林子。”

“听二叔说,春节以后,山林要承包给个人了。——像他这种情况,没有工伤补贴什么的吗?”

“哈,农民还有补贴吗?摊到谁身上谁倒霉就是了。当年在这里筑坝开石死了好几个人呢,二叔能活下来就算是命大啦!”

建工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同学对家庭联产承包制有争议。你怎么看?”

“你说是承包责任制吗?我觉得,承包有它的好处,比如说没有偷懒耍滑的了,反正,多打的粮食是归你个人的,村干部管理也省劲了。还有,就是农民必原来自由了。”

“那这样的话,巧生如果回来会怎样?会不会比在外面干更划算呢?”

“她回来除了种地还能做什么呢?这边没有什么副业和企业,承包以前队里没有她的口粮,承包后,她分得的田地由我们帮着管理,这样,她现在在外面干着,倒是更划算。”

“哦,是这样……”

“前些年,上边有政策,限制农民外流,这种人有个名称叫‘盲流'。”

“盲流?那上东北去的人也都算是盲流吗?”

她苦笑着说:“说得难听一点,也算是盲流吧。盲流,就是指那些进城的农民。这些人没有城镇户口,虽然在城里打工,但不是国家正式工人,就像巧生这样的人。”

“我似乎听说过这个词儿,不过,在我印象中,称为‘盲流’的人,都是一些不正干的人啊!可像巧生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是盲流呢?”建工看她一眼,随即又把眼光移开。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点,那里面藏着无奈和难堪,甚至还有一种自怜的成分。

“那时候农村人连饭都吃不饱,不外出又有什么办法?一些贫困严重的地区,还都专门设立了劝阻站,城里还有收容所。跑出去的这些人被认为是危害社会治安,影响农业生产。你想,农村人口多土地少,干上一年,除去上交部分,口粮都不够吃的,遇到旱涝灾害,就更不用提啦。他们当然不如进城去打工合算呀!他们也是实属无奈。其实,他们到城里去打工,生活也不稳定。”

“巧生的户口不好转吗?”

“我也曾经帮她打听过,不可能的事。这些年,国家对户籍管理一直非常严格。据说,有一种情况可以迁,比如说,城里有这样一个人,没有妻子儿女,身边需要有个将来为他养老的亲戚,而这个亲戚如果家是农村的,就可以落到他的城镇户口上了。——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城里亲戚?”

建工也被她说笑了。她后来又说:“家庭联产承包制好倒是好,不过有些事我还是感到困惑,你眼界比我开阔,知道的比我多,我也正想向你请教。”她的前额饱满漂亮,眼光犀利、深邃,微风吹散的几缕细发在飘动着,“一,为什么有的人一定要自私自利,不顾大局呢?如果少了这种人,那社会主义不是发展得更顺利吗?哈,你看,我这人很单纯是吗?二,人民公社搞了这么多年,难道说就全错了吗?农民勒紧裤腰带辛辛苦苦支援国家工业建设,不都是在人民公社这个大前提下干的吗?”她眉头紧皱,两手向外张开。

他一时被问住,但又觉得自己必须立即回答她,就说:“就说第一个问题吧……当人们一直都在满怀信心地付出,而又总看不到个人生活改变的时候,那谁还愿意继续付出呢?其实,承包制度没有把公与私截然对立起来,也不否认自私的合理性,而是兼顾了个人、集体和国家利益。比如说,农民个人同样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为什么就不可以同时得到更多的好处呢?我们过去大概是习惯于用非此即彼的一点论的方法看待问题,似乎只能讲奉献,而不能讲个人利益。中国有八亿农民,他们好不起来,空谈让国家好起来,这有多大的意义呢?”他为自己这种从未有过的想法脱口而出而感到惊诧。

她低头认真思考着:“哦……你说的,或许有道理。我这人就是太单纯了。那你说第二个问题呢?”

“这个嘛……”

“还有,也就是第三个问题,承包确实带来了粮食多收,可一个人只有一亩来地,多余的粮食又能卖几个钱呢?光靠种地,农民永远都不会富起来。”

“农民有了自由,可以搞多种经营,办企业啊!”

“如果大家都去种植果树的话,那果农还能挣钱吗?办企业,得需要资源、需要有钱来投资,还需要技术,这些从哪里来呢?就说我们花边站吧,个人农闲的时候在家里编织,也就只收入个十元八元。可如果有钱的话,就可以用机器生产地毯,进行大量出口。可是,这些想法都不现实,想也无济于事。”

两人来到了堤坝南头,上面是长长的土丘。她说花边站就在山坡后面的乡政府所在地。

他说:“像如发达国家,农业技术和机械化程度水平高,一户人家可以管理几百亩甚至上千亩土地。那时更多的农民就可以当工人了。”

“哈哈,下去一百年能实现吗?”

“我坚信,那是早晚的事。”

“那可真是太渺茫啦!那个时候,你和我都在哪里呢?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自嘲地笑了。

“农民,永远都是农民。就拿我们村上来说吧,村办学校的设施和教师工资、整修路面,都要从提留里面出钱。还要上缴各种名堂的税。这些且先不说,农民没有医疗保障、没有养老金,家里没有男孩的,还要为将来养老担忧。另外,还要盖房子呢?哪一样不需要钱?”继而她又笑了:“我们跟你们工人没法相比。人不能不讲命,你命好,一下生就是在优越的工人家庭里。你应该感到幸运。”她看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