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已到冬天,少年在寒风中紧跟着那人的脚步。
某一日,大雪纷飞,少年跟着那人进入了一座城。
一天后,那人离开城,继续往前走。
少年离开之时,又听到传闻,说城中有两个在江湖上凶名昭着的恶人忽然暴毙在酒馆中。
这一次,少年已经察觉出一些问题了,他非常疑惑为何那个年轻男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死掉呢?莫非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后来他才明白,这世上很多看似巧合的事,实际上都不是真的巧合。
而经过那几个月的跟随,少年发现那人不管走到哪里始终都是孑然一身,他从不会与人结伴,也从不会与人吃饭喝酒,他似乎也根本没有一个朋友。他每到一个需要留下来的地方,少年都不会看到他,所以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少年能够看到的是,那人身边似乎永远都不会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信鸽。
无论那人走到哪里,只要他一停留,立刻便会有鸽子飞来找他,或者是他亲手放出鸽子。
少年虽然已经一厢情愿的跟着那人很久,却一直没能猜到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那人游历于江湖,却像一片没有根的羽毛,风吹到哪里,他便去到哪里,没有目标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也好像永远不会为银子发愁,所以在少年的心里,那人的身上充满着神秘。
少年偶尔也会想,为什么那个男人每到一个停留的地方,那里就会有人死呢?倘若那些可怕的事当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还是一个十分危险且可怕的人?但更让少年疑惑的是,那个男人仿佛永远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也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困扰。
又过半月,凛冬来临,少年身上的钱已经用完,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鞋底都快走掉了,可他还是咬着牙在坚持。
某夜,少年又冷又饿,终于累倒在了雪地中,人事不省。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庙内,
庙内有一堆火,那人就坐在火堆旁烤着一只野兔。
那人面色苍白,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竟有些恍惚。
少年不知是因为这座破庙还是那堆火,让那人竟有种触景生情的错觉。
「公子爷……」少年忍着浑身酸痛支起身体,试探着开口道:「是你救了我吗?」
那人微微有些动容,转动着手中树枝上的野兔,语气淡然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倔脾气,竟真能跟了这么久。」
少年顿时涌起一阵心酸,眼眶渐红。
那人轻叹一声,问道:「倘若你因此而死,可会后悔?」
少年强忍泪水,用力摇头,果断答道:「不会。」
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有复杂,就听他忽地喃喃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他忽然住口,语气中满是唏嘘,接道:「可真是又悲伤又可怜的相似啊。」
少年听出了他话中的感慨,又似听出了那人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此情此景,对那人来说,命运总是这般惊人的相似。
那人忽然紧盯着少年,问道:「你姓庞,又是扬州人氏,那你和扬州富商庞伯之是何关系?」
少年心头一震,他虽诧异,却也不想再有隐瞒,于是低声道:「不瞒公子爷,庞伯之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猜测不错。」那人道:「你这条漏网之鱼能活到现在,命也算硬了。」他顿了顿,又道:「听说庞伯之有一房来自于异族的偏房夫人,看你相貌,那位偏房夫人应该就是你的母亲了吧?」
少年闻言,不由想起已逝的母亲,顿时眼眶又红了,哽咽道:「是。」他忽然一怔,脱口问道:「公子爷如何知晓我家中之事?」
「你们庞家是一方富豪,知道情况的人比比皆是。况且你家那桩血案闹得很大,整个扬州都传遍了。后来听说那些凶徒有一半已经被官府捉拿归案,但为首者却逃了。」那人回答得轻描淡写。少年一听杀害自己满门的凶徒已经有人被捉拿,顿时暗自高兴,但又一听为首者还逍遥法外,他一颗心又忍不住沉了下去。
少年这大半年来,那个除夕夜就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他时常午夜梦回,眼前全是家人在火海中悲惨呼嚎的场景,令他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他不但要换一种活法,更要学会厉害的本事,为自己的家人报仇。虽然他还并不知道那些凶徒的名字,但他却记得杀害他大哥的那些人的相貌。
那人似乎并没有与少年深入讨论后者家中祸事的意思,也不在意少年表情的细微变化,他转言问道:「你练过武?」
少年点头道:「以前在家中,曾跟一个师傅学过两年拳脚。」
那人嗯了一声,说道:「难怪,如果你没有练武的底子,身体只怕也支撑不到现在了。」
那人说完后便没再开口,似在思索。
少年沉吟片刻,终于再次问道:「公子爷,你能不能收留我?」
那人瞧了他一眼,皱眉道:「我救你,是看在你那份难得的毅力,不愿看你冻死在路上,至于其他之事,我并未答应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说罢将烤好的野兔扔了过去,淡然道:「吃吧,别没被冻死却被饿死了。」
少年无比欣喜,急忙一把抓过滚烫冒油的兔肉,却见那人坐在火堆旁闭目养神
一夜再没说过半句话。
但那一夜,是少年流浪以来吃过的第二顿饱饭,吃得满嘴流油。
那人虽然还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显然已经并不排斥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直到后来,
少年才明白,当初并非是那人甩不掉自己跟屁虫似的尾随,而是他根本就是有意让自己跟着他的,否则以那人的本事,只要他想不被人跟着,那这江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人能追得上他。
那一夜,少年睡得很踏实,尽管睡熟的时间不算长,因为他担心那人会再次突然消失。但让少年意外的是,那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火堆旁整整一夜都没有动过。
次日,少年虽早早醒来,但却见那人已经出了庙门,他赶紧跟了出去。
这一次,那人没有赶他走。
凛冬风雪,冷彻入骨,一大一小两人,就那么默默的走着,一路无言。
走了半日,那人忽然放慢脚步,目光沉凝地向少年问道:「你真已经想好了要跟着我?」
少年忙不迭的点头,无比坚定地回答:「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那人沉吟不语,许久后又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少年思索片刻,说道:「我虽不知道公子爷是什么人,却知道公子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这就够了。」
那人略觉诧异的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说道:「连我的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就敢做出如此决定,你这小子胆子不小。」
少年喃喃道:「如果我再继续胆小下去,恐怕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有点意思。」那人似乎没料到这瘦小的少年竟会说出如此感慨透彻的话来,他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可知你这种决定,和赌博没有区别?」
少年沉默下来,他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开口,他沉重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悲哀,缓缓说道:「我在家的时候,除了娘亲外,只有爹对我很好,其他人都讨厌我远离我,就连大哥都骂我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骂我,难道我身体里流的血和他的不同吗?还是因为我的娘亲不是中原人?就算我娘是异族人,但我们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连家人也会有那样的区别对待?家破人亡后,我流浪在外,孤苦无依生不如死,但那些人还是同样歧视我欺负我,都骂我是***,好像我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人。」
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似有满腔不忿难以舒缓,一时胸口起伏,抑郁不解。
那人面无表情的静静地听他诉说,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一抹无法察觉的异样之色。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眼神变得坚决,语气也同样坚决,道:「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再被欺负被人骂,更不想低人一等,就算是赌,也还有一分赢的机会,如果不赌,那一分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然后冷笑一声,不以为意的道:「你的经历听起来的确很不幸很凄惨,但这个世上与你有相同遭遇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希望我能同情你吗?」
少年暗暗咬牙,摇头说道:「我没有希望公子爷能同情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赌的机会。」
他说得斩钉截铁。
那人不觉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挑眉说道:「所以你觉得你的故事能成为让我答应你的理由吗?」
少年又摇头,他忽然涨红着脸,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看着那人,缓缓说道:「难道公子爷就不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抓住那一分的胜算吗?」
此言一出,那人瞳孔骤然收缩,他嘴角也忍不住轻轻抽了一抽。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竟有与他年纪决然不同的一种气魄。
很显然,少年在这大半年内的颠沛流离之中,已然得到了与他年纪完全不匹配的成熟。
而他身上的那种气魄,也绝非寻常少年能够所拥有。
年轻男人再次沉默许久,然后轻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孩子,我欣赏你的胆魄。但你可知,跟着我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某一天你发现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一定会很后悔。」
少年察颜观色,心知那人已有动摇,当即按住激动之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对我来说,再不容易的事也没有比生死更难。我虽不知公子爷到底是什么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公子的身份虽然很神秘,却一定不是大凶大恶之人。至于我的选择,不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绝不后悔。」
那人又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少年紧跟着他,静静等待着他最后的回答。
两人走了很久,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村落,那人终于缓缓开口道:「我走累了,如果你能在一个时辰内找来一辆马车,我可以考虑你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