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沉吟片刻,神色首现沉重,缓缓说道:「倘若许大夫方才在事败之后不是如此果决,而是向在下求饶的话,那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他话音一顿,目光中浮现出一抹诡谲,接着补充道:「但你不会是死在自己的刀下。在下的意思,许大夫可听懂了?」
公子羽的语气很平静,但许六听在耳里,无神的眼瞳骤然一阵收缩,背脊再次涌起彻骨寒意,他恍惚间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似乎早已悬着一口随
时都会掉下来砍掉他脑袋的刀。
许六当然能听懂公子羽的话,就凭公子羽方才电光石火间便轻易夺走自己手中匕首的手段,他若想要向自己出手,那自己根本用不着自裁。
许六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汗出如浆。
公子羽见他如此神态,不由莞尔一笑,淡淡道:「许大夫制毒的手段还差些火候,所以你的毒对在下不起作用,在下的性命没有受到威胁,自然也不会随便动手杀人,况且在下也并不是喜欢随便杀人的人。」
此刻的许六已经丝毫不会怀疑对方所说的话,因为看公子羽的神态,他就算已经连喝了两杯毒酒,但他也绝不像是已经中了毒的人。
许六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脸色极其复杂又难看的瘫坐在椅子上。
「许大夫的手段虽然过激了些,但在下能够理解。」公子羽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含笑道:「倘若没有经此一事,在下又如何能看出许大夫是一个有勇有谋,处事果决之人呢?所以在下非但不会怪罪你,反而觉得很欣慰,因为在下的确没有看错人。」
许六额头冷汗直冒,闻言更是五味杂陈,他脸皮阵白阵红,十分尴尬地苦笑道:「事已至此,公子就别再打趣许某了,许某当真对不住公子……」说到最后,他竟有些哽咽。
公子羽一阵轻笑,摆了摆手,说道:「在下非是打趣,而是真心话。」他忽然又一叹,摇头道:「许大夫既然连杀人的胆子都有,却为何如此反感在下的提议?莫非当真对在下连半点的信任都没有么?」
许六愕然抬头,目中闪着茫然和压抑的眼神。
公子羽苦笑道:「许大夫不必如此紧张,方才的事已经过了,你也不必介怀。在下一向喜欢交朋友,许大夫倘若不嫌弃,也大可将在下当作朋友,这样我们就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真诚。可几乎没有人知道,公子羽一向独来独往,他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
在认识和与他有交集以及特殊关系的人眼里,公子羽眼似乎一向只在乎利益,没有其他情感,他所关心的只有他感兴趣的事,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得失。
但此刻,许六却从公子羽的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真诚,那种眼神让许六心里的愧疚越发深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之前的信念开始动摇。
见许六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闪烁,公子羽不由得又笑了笑,淡然道:「许大夫且放心,今晚之事除你我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也不必担忧你的家人,在下虽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会做祸及家人的卑鄙之事。」
许六愕然一愣,随即哆嗦着站起身,拱手躬身,哽咽着道:「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许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许大夫言重了。」公子羽轻轻一压手,忽然微笑问道:「许大夫,难道在下真的是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吗?」
许六恢复了些许理智,小心翼翼的重新落座,闻言苦笑一声,他看着公子羽,忽然叹道:「公子既然能不计前嫌,许某也就不必拐弯抹角。许某之所以不敢轻易答应公子的提议,除了担心其中有圈套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许某其实根本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脸上极为尴尬。
公子羽当然早已听出了对方的言中之意,淡然一笑,追问道:「那在许大夫眼里,在下像什么人呢?」
许六眼神闪烁,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语气低缓地说道:「当年与公子相遇之时,许某以为公子只是一个精通医理的富家公子。时隔数年后我们又相遇在此,公子提出了要扩张医馆药铺之事,但在许某看来,公子虽很有钱,却根本不像是一个经商的生意人……」
他略微一顿,眼神里浮现出疑惑,皱眉接道:「而公子方才出手阻止许某,显然身怀不俗武功,许某虽不会武功,但这些年也见过许多武林中人,所以公子也更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子弟……」他又停下话头,显然欲言又止。
公子羽呵呵轻笑,然后颇有意味的看着许六,淡然道:「在下其实早已经猜到,许大夫之所以会对在下起杀心,根本不是因为扩张药铺的提议。如果在下当真只是一个寻常富家子弟或者其他正常身份的人,就算你不答应那个提议,结果也绝不会让你如此恐惧,甚至害怕会连累你的家人。」
闻言,许六胖乎乎的脸庞上肌肉禁不住颤了颤。
公子羽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所以能让许大夫下定决心起了杀念的,其实是因为在下的真正身份。如果在下猜得不错,许大夫其实已经知道在下到底是什么人了。」
「啊,这……!」
许六瞳孔骤然放大,身躯再次微震,他吃惊地望着公子羽,脸上再度浮现出深深的讶异之色。
「这些天里,许大夫想必已经从某些渠道打听过关于公子羽这个名字的一些传闻吧?」公子羽还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然问道:「而那些传闻,才是让许大夫起了杀心的真正原因,在下说得可对?」
许六既无比震惊的张了张嘴,眼里冒出恐惧,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子羽也未再开口,手指头很轻很缓慢的敲着桌面,他每敲一下,许六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
但公子羽的表情却很随意,好像他说的就是一件很普通与他无关的事。
许久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满脸沮丧的苦笑道:「原来公子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可笑我还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当真是不自量力。」
公子羽却笑道:「在下很好奇,许大夫是如何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许六无奈叹息,沉吟片刻后才缓缓道:「那天公子离开后,许某很快便对公子的身份起了怀疑,但苦于许某人脉有限,短时间内无法打听到公子的相关消息。可因为前段时日常州有名的武林大侠李远松在金盆洗手之时忽然离奇暴毙身亡,所以常州一下子来了许多江湖中人,那些人中有人是李大侠生前的亲朋好友,有的却纯粹是赶来凑热闹的。那些江湖人多为好勇斗狠之辈,一旦聚集便免不了发生争斗,所以后来药铺里陆续来了许多因私斗受伤的人,许某便在替他们疗伤时有意无意的提起了公子的名号,岂料一打听才得知,原来公子就是……」
许六一口气说到此处,却突然住口,转而十分谨慎的看向了公子羽。
公子羽却还是声色未动,随口问道:「他们是怎么说的我呢?」
许六干咳一声,咽了口口水,极为谨慎忐忑的说道:「那些人说,公子羽是最近几年江湖上出了名的专门收钱替别人解决各种麻烦的中间人……」他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公子羽,眼神似藏着极大的惊惧,见公子羽脸上还是一副淡然表情,许六只得继续说道:「他们说,公子羽收钱替人解决麻烦从未失手,其中解决最多的麻烦,便是……便是杀人……所以公子羽在江湖上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做策命师。」
许六说这段话的时候,不但心头猛跳战战兢兢,就连语气也有些支吾起来。他很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对方不快,从而导致引起可怕的后果。
许六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他却并不傻,一个在江湖上替别人解决麻烦甚至是杀人为生的人,又岂会真的在乎他一个小人物的死活?以方才公子羽从自己手中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匕首的手法,若他真有心对付自己,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所以说完后许六就一直暗中注意着公子羽的表情,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岂料公子羽非但没有任何反常举动,反而颇为无奈的摇头叹气,苦笑道:「所以许大夫在听到那些话后,便决定要对付在下了吧?」
许六呼吸猛地一滞,神色大变慌忙道:「是许某有眼不识泰山,竟胆敢对与我有恩的人心生歹意,实在是死不足惜……」
他话声急促,身上又冒出了冷汗,但「有恩」两个字却语气极重。
「无妨,无妨。」
公子羽摆了摆手,淡淡道:「许大夫在听到那些人对在下的
形容后,才会将在下想象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所以才会害怕连累自己的家人,你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于是不惜豁命对我下手,你有那样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在下也能理解,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和一个江湖中人扯上关系,尤其是像在下这样的江湖人。」
许六暗中又松了口气。
公子悠然一叹,无奈说道:「实不相瞒,许大夫从那些人口中听到的都是真的,在下不但是一个江湖人,也是替别人解决麻烦的中间人。在下虽从来不喜欢亲手杀人,但也的确接手过许多需要杀人才能解决的麻烦。中间人的身份虽是在下在江湖上的生存之道,可在下却有属于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在下虽非正人君子,但无论钱多钱少,哪些麻烦能接哪些不能接,在下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句话很明显,他公子羽虽算不上一个好人,却也不是一个坏人,该杀和不该杀的人,他心中还是有一杆称的。
许六不是傻子,当然也听得出言下之意,所以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公子羽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语气似极为无奈,说道:「其实,除了那些要人命的麻烦之外,在下还替人解决过很多其他的麻烦,但许大夫不是江湖人,所以无法理解这个江湖的复杂和险恶。打个比方,你许大夫在常州看病救人这么久,能知道你是谁的也就只限于本地附近的那些人,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名声。但倘若有一天你给别人开的药方药死了人,那你的名字就会像风一样很快被传扬到更多的地方,然后所有人都不会记得你曾经救了多少人,他们只会记得因为你的药方把人药死了的那一件事,直到你死为止。」
许六听得一怔,随后就沉默了。因为他知道公子羽说得一点也没错,这就是人性。
两人之间虽并无太深的交情,但此刻许六却能看出这个年轻男子眼里的无奈是如此的深刻和真实,这一刻许六竟莫名的与公子羽产生了共情,仿佛他真的能体会出对方的纠结和无奈一样。
而这,便是公子羽高明之处的体现了,尽管他曾经的确真的有过那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