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燕如美丽的身影如琉璃碎去。
那面又坠向姜望的梳妆镜,镜面也随之出现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裂痕。
而在那月亮之上,姞兰先仅剩的那具人身,也开始有了裂隙!
像是一个并不精美的、红彤彤的瓷器,即将归为碎渣,被扫进尘堆里。
即便是远古妖庭重宝,帮助远古妖皇统御天下、制约大妖的无上宝具。即便它在几千年的时光里专意屠龙,牺牲其它、换来对龙族的绝对压制,要剥走姞兰先的龙身、乃至于带走姞兰先,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姞燕如先碎,红妆镜后裂,姞兰先再裂。
为什么覆海那时候说,「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看到自己将和姞燕如一起破碎。
而从头到尾,面对姞燕如从红妆镜中杀出来,一心夺身、一镜照龙,直至超脱之路断绝、完美道身被剥离,乃至于人身破碎的此刻,他根本没能做出半点有用的反抗。
或是不想,或是不能。
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以海族绝世天骄的身份,甘冒奇险,隐入人族求学。羽祯当年以身涉险,潜入现世,寻求龙妖合流,几可类之!
不敢去那些天下大宗,顶级名门,只能问道于一些庸才俗夫,而竟也触类旁通,学贯百家。
他以人身成衍道,而又自解留神通。以天府秘境,催熟镜花水月。算得皋皆跃升的时间,养双生花而引双生花,以假修真,在关键时刻,成就可以比肩曾经覆海之躯的人族真君……
他料定所有,只等这最后一步;日真真切切地踏出了这最后一步——
而尽是一场空!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灵智觉醒在一个灭世惊雷肆虐的夜晚,几万里的电光噬灭了一切,而他侥幸在电光肆虐的范围外颤抖。
他看到焦黑的同族尸体几乎铺满海面,视线所及是灰黑的一层一层。
他看到雷光砸进海底,打破了地壳,岩浆喷涌而出,淹没了许多来不及逃开的海族,最后冷却凝固,化作山头。
那是他灵智初开、初次成为海族之时,也可以算作他的新生。而沧海给了他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恐惧!
当年他若是不来人族,以他的绝世之才,也有成就伟大的可能。可海族若不能真正学习人族,了解人族,断不能赢来喘息的余地,断无可能打回现世。
昔者妖庭横世,人族为奴为婢为爪牙为血食,匍匐求知,学于妖而终制妖。
如今人族镇压诸天万界,海族偏居沧海,求生都难,焉能闭门自困而待死?
他是海族最天骄,革新法术,抬举贤师,优化体制。
他也要成人族最绝世,从一具被现世认可的、拥有绝顶天赋的人身开始,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亲手杀死姞燕如也只是其中一件。
虽然学贯人族海族,但世无两全……他只能做出选择。
他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
每一个有资格迈向伟大的人,都必然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都必然怀揣着一以贯之的理想,有万山无阻的决心。
可是此刻他问自己,他后悔过吗?
他永远是在努力,思考,探索。他永远是在学习,修行,强大自己。
他活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可此时想来,值得咀嚼的回忆,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鲜活的那些片段,都是他最残忍的证明……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这声音其实并不奇怪,无非利刃入肉。
但对他来说又确实奇怪,因为从来只有他杀人,何有人杀他?
姞兰先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眸,自下而上,那目光仿佛也似长剑一般贯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其间有大畅皇室秘传《乾阳之瞳》的影子。
他当然认得,此时一剑贯在他心腹要害处的,就是那个以身为载器,掩护姞燕如靠近的小子。就是那个大声说姞燕如一点都不憔悴、很美绝美完美的小崽子!
小小神临!小小神临……
许是陷在回忆难以自拔,许是超脱之路的破碎也带走了他的意志,许是龙躯剥离、人身崩溃的过程太痛苦。总之姞兰先愣了一下才抬掌,但眼前已经只剩一道青云印记,身上只剩一道贯通的剑创……其人来又走!
我乃覆海,我乃姑兰先!
我曾经三次登临绝巅,三身皆衍道。
我曾经踏上超脱之路,距离伟大只差一个落脚。
你区区神临……
你怎么敢?!
看着这个人族小子不断后退、不断挪移身位,冷静寻找战机的样子,姞兰先在惊诧之中,生出一点可笑的情绪来。黄口小儿欲斗耶?
他在人身跌境的巨大失重感里,立即把控了平衡,摊开了他的五指。
哪怕已经跌落衍道,哪怕此身只有洞真,哪怕修为还在跌落,他对战斗的理解,也绝不是什么神临修士可以比拟的。
他五指微张,就要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捏死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教会其擦亮眼睛的道理。
恐怖的力量发散之时,他感受到来自镜花的强烈抗拒。当然这完全不能影响到他的力量,但这种明明已经非常微弱、却还非常努力的抗拒,让他愣住了。
人在衰弱的时候,心也跟着脆弱了。
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来很多很多。
他甚至于想到,时隔四千多年后,他看到的姞燕如第一个真心的、不掺杂恨意的笑容,就是因为这小子大声喊出来的很美绝美完美。
多么勇敢的小东西。
多么鲜活的生命力。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年轻过,而容颜永驻的姞燕如,也心老成墟。
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时间太残忍!而他终未能超脱。
终此一生,他都困在时间和空间的囚笼里,不能脱离这一切而存在。但大千世界,谁又不在笼中?
想到这里,姑兰先收回了视线,微张的五指并拢,往上轻轻一托,托出一面水镜来。镜中映出一对双生花,她们抵背而坐,各望一方,都只露出一个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