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而来的李长安作脚夫打扮,拿汗巾缠住小半张面孔。
“他既自暴身份,我以为已做足了准备?”
同样得信赶到的无尘,同样改换了面目,此时腰佩长剑,头戴斗笠,仿佛江湖豪客。他神情凝重,小声应道。
“刘施主确已有所防备,可哪知恶鬼竟坏了规矩,胆敢白日杀人!”
“规矩?十三家怎么说?”
“祖师们各有考量。”
“所以连收尸的也无一个?”李长安摇头,“前脚露了脸,后脚就灭了门。你的谋划怕要落空。”
“不然。”无尘立时言道,“做了解冤仇,岂有退路?他们都是聪明人,会想明白的。”
“想得再明白又如何?有刘牧之前车之鉴,谁再肯相托腹心?军合力不齐,如何与恶鬼相争?”
无尘张了张口,反驳在喉间几度回转,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只好再作计议。”
人多眼杂不是谈事的地界,两人正要退去。
刘府前,那无赖汉还在喋喋不休。
“这刘牧之好端端的富贵老爷不做,学人做什么‘解冤仇’。不错,就是那些阴沟里的老鼠,藏头漏尾的贼匪,沆瀣一气,四处作乱,自以为得势,结果呢?”
无赖汉啐了口唾沫,招呼同伴拿来碗饮子,补充口水。
“别看他死得凄惨,却也是法王慈悲。告诫某些人,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免得一朝连累家小、亲朋,成了孤魂野鬼,夜夜哀哭,向你讨命。”
仿佛应和话语,大街上竟真的听着低低的哭泣与惨呼。
细细听,分明来自大宅深处。
人群顿时哗然。
平旦才死,尸体或许还尚温,青天白日的就要作祟了么?!
“莫慌,莫怕。”
无赖汉却得意笑道。
“法王慈悲,只叫刘家人死了一半,里头呀不是死人在哭,不过是活人在叫。”
说罢。
刘牧之身旁那具小小的“尸体”颤了颤,接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蹒跚两步,却又跌倒在碎石里,探出小手茫然摸索,稚嫩的声音哭喊着:
“阿翁,阿婆……”
人群里颇有不忍,可谁也没上前,反而愈发屏息禁语,好似生怕吭出点声气,便会叫那孩子误以为是回应,纠缠过来,惹得鬼神误会。
其实大可不必。
那孩子的眼耳边渗出条条血痕,显然,耳已聋,眼已瞎。
李长安顿住了脚步。
“道长,莫要冲动,这是陷阱!”无尘急道,“潮义信在周遭布下许多好手,地下还定有大鬼埋伏,就等人自投罗网。”
“我晓得。”
李长安点了点头。
“和尚你说得对,做了解冤仇,岂有退路?”
又扯下汗巾,露出面容。
“刘牧之说得也没错,欲登高一呼,又怎可藏头漏尾?”
“等等。”
无尘神色变幻一阵,重重吁出一口长气。
“我来!”
“我是十三家门下亲信,恶鬼也不敢对我如何。解冤仇这杆大旗,就该我来挑。”
“正因如此。”李长安笑道,“唯独你不可。”
说罢。
越众而出。
步向刘府。
人群骚动退后,顷刻空缺下一块。
无赖汉没作阻拦,当头那个啐了一口,恶声道:“本以为爷爷今日是白费口水,没成想,竟真有个带种的!兀那汉子,姓甚名谁?”
李长安回答他,或说回答窟窿城,回答十三家,回答钱唐城内外几十万活人与死人。
“我乃上景门道人李玄霄。”
不再理会他,径直跨过大门,轻轻扶起孩子。
“阿翁?阿婆?”
孩子怯怯唤了两声,渐渐抿紧了嘴,不再出声,只紧紧抱住了李长安的手,止不住的轻轻抽泣。
李长安半跪着为他掸去些灰尘。
起身回望。
门外是乌压压的人头,各色的人等带着各色的面孔藏着各色的心思。
道士平静道:
“我亦是解冤仇。”
…………
两人兵分两路,无尘暗里去寻求援助,李长安则留下搜救幸存。
循着呻吟,他从尸体堆里翻出几位重伤垂死的武士。
沿着哭嚎,又打柴房、畜栏中制服了几个发狂的仆役。
顺着啜泣,自一口老井下找到一个惊恐的婢女。
她和同伴被幻术所欺,争相投井。当钟声响尽,恶鬼离去,她清醒后的第一眼,只见同伴的尸体堆叠着将自己托出水面。
她吓坏了,几乎丧失了言语能力,只剩下哭泣,但难得神志还算“正常”。道士便把刘家遗孤交托给她,自己腾出手继续搜救。
诚如无赖汉所言,恶鬼留下了小半活口,约么五十来人。然而,他们不是肢体残缺,便是已精神失常。可以预见,倘若没有李长安,残存者只会被困在刘府,在痛苦与癫狂中哀嚎至死。
这就是鬼王的“慈悲”。
…………
府内一间较为偏僻狭小的院子。
院墙上绘有符图,角落放置有镇物,中间是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的除了刘家的先人,还有二十八具铠甲,历经战阵但养护得宜,顶上各悬有黄布星图,正合斗宿,或许是某种法术的载体,可惜内里泥塑已裂,甲胄神光已晦。
种种布置表明这间小院大抵是刘家准备的避难所,不知为何,没起到什么作用。
道士便把幸存者安置在此,庙中神台也清理出来放置伤员。
完了,正准备弄些食水疮药。
可一扭头,幸存者里竟相继出现低烧、抽搐、呕吐乃至伤口脓肿的症状。早上才受的新伤,半天不到,怎么可能化脓?甚至,李长安自己都感觉到微微的不适。
“是鬼瘟。”说话的是名老者,“鬼王手下有一痈疟使者,它在府中播下了邪疫,但凡踏入刘府,必染瘟病。”
这老者是道士自一处庭院中找到的,那庭院里有十数人,人人眼睛被刺瞎、耳膜被戳破,老者亦是如此。当时,道士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只以为是个刘家老仆。
但而今看来……
“老丈是?”
老者撩开白发,流淌脓血的左耳后,以血为墨,画着一只假耳。
“老朽是刘家的供奉,也是这间庙子的住持。”
老者自言是刘氏老臣,在刘牧之尚且得意时,便在其军中为他安抚战殁亡魂,贬斥钱唐后,府中防治恶鬼的种种措施也由他操持。
今晨,不料恶鬼坏了规矩,白日作祟,他措不及防,被破了法坛,遭到反噬乱了神魂,动不得法力,无奈下,只好自毁耳目来摆脱幻术,又混在仆役、卫士中以求保存性命。好在晨钟鸣响不长,恶鬼又忙于抄掠财物及剥取死人魂魄,倒叫他逃过甄别,侥幸活命。
“院里布置犹在,老朽再调息一阵,稳固了神魂,启动禁制,或可稍稍抑制邪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