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德不可以袭,仁不可以市,孟子通论五伯为假之,已甚之词也。假而犹成乎伯,以维系天下,则天下之大、诸侯卿大夫之众,胥无有是非之心矣。孟子固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奚可掩哉?伯者之于德仁,驳也,非尽假也。驳与假之异,得失之由也。
齐桓之定御说,而宋戴以两世;定子申,而鲁奉之以终身。宋襄之勤子昭,犹宋、鲁也。孝公定位曾未逾年,而早合于楚,以利宋伯之不成,兵败身伤,犹兴重师以乘其敝,是其施之同而报之异。岂有他哉,德非所得而仁以市也。于此观之,假德不威,假仁不恩。令齐桓而亦若是也,则亦安能久假而不露衅于人邪?
陈、蔡、楚、郑之会于齐,齐志也。《春秋》不目齐人之会楚,许齐之外宋也。齐侯伐宋围缗,讨其不与于齐之盟也。《春秋》不贬齐侯之爵,以宋之宜于伐也。
如宋者,齐孝公倍其德而不以为浇,用楚师而不以为悖,伐其敝而不以为憯。何也?宋惟市齐以责偿而夺之伯,险人之德也。苟从桓公之乱命而一如仆妾,细人之仁也。假德者险,假仁者细。
故陈人请盟之辞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之为惠于齐孝,假而非有,陈且知之,而况于齐乎!故孟子曰:“五伯,假之也。”以加之宋襄,而后无所逃也。
十二
盟于齐,齐、楚合也;盟于宋,晋、楚合也。齐、晋合楚而遂丧伯,则合于楚而二国敝矣。且非徒其丧伯也,楚得齐而蔑宋,得晋而窥周,则齐、晋合楚而天下裂矣。故蟊贼《春秋》之天下者,莫甚于合楚。
陈为合楚之词曰:“无忘桓公之德。”宋为合楚之词曰:“弭天下之兵。”为之名者得矣。呜呼!谯周之主降魏,桑维翰之主事辽,秦桧之主讲金,亦孰不依附于义以为之名哉?而姜维覆以逆天蒙讥,景延广覆以生事尸咎,张浚覆以丧师取尤。故成天下之大害,亏君人之大节者,莫剧于佞人。陈穆、郑文、宋向戌之恶不可胜诛矣。
君子恶佞人而谨祸始。于齐之盟,首陈卑郑;于宋之盟,地以宋焉,当辜而不可辞也。
生非义,胡与立?民非君,胡与戴?国非自立,胡与存?隳义则曰贵爱其生,堕国则曰保全其民,依敌以偷安则曰慎保其国。审此三者之为邪说,佞人远矣。《书》曰:“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诚畏之也。
十三
盟于齐,地以齐,减齐之罪也。齐居其国,楚来受盟,受之也其亦可矣。且齐孝之立也新,诸侯初离,民心犹贰,宋市恩以责偿于代伯,而夺其诸侯,陈以无忘桓公蛊之,而楚佯听命焉,未见受楚之贤于走宋也,故减齐之罪,以专其辟于陈、郑。
盟于宋,减宋之为首恶也。宋无陈、郑之逼,而裂中国之伯统,胡为其减之也?
晋之志先见于宋,故向戌得伸其邪说。平公之窳,赵武之偷,六卿之有窃心,息肩于外侮,以专于内蚀,彼向戌者因木之腐而蠹之,非其特为奸也。晋席世伯之势,无所诎于天下,诸国之至宋者,赵武先焉。
冒耻宵征,就楚而亟合,则晋不得以宋为罪之委矣。故减宋以甚晋,非谓向戌之邪说降于陈穆也。
《春秋》折中以议刑者也,有所减以有所甚,故罚不溢,而恶无幸免。
十四
《春秋》书事实以显善恶,有欲避之而弗使避者,有欲得之而即与之者。执宋公以伐宋,陈、蔡、郑、许、曹之所不敢当也,而《春秋》必使与楚均之,此欲避之而使弗避也。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鲁固以得请于楚为己荣,而侈宋公之释为己功,若曰:“宋不能自免,夫五国者不能为之释,而我能释也。”
于是《春秋》如其意而系之鲁,此欲得之而即与之者也。五国不敢当执盟主之名,畏楚而不敢辞,其实心若可愍,而偷已甚,非君子之所愍也,则以恶被之。
鲁固无释宋之实,诱怵于楚以为楚用,而犹自以为名,偷已甚而尤贱也,则与之以名而益贱矣。
且夫楚宜申之来也,三尺之童知其无如宋何也。与之盟而执之,谲暴已甚,而威力亦殚矣。
杀之则负大责于天下,归之抑无以自诧于诸侯,睨鲁之可为居闲,假乎献捷以授之风旨,得鲁之请,而聊以谢鲁,则宋蹙益剧,楚威益全,而中国之权益替。
夫鲁即无能声义以谁何,而称病不行,置宋公于楚以穷其诈,则楚且谢宋之不遑,而宋犹小竞。
斯术也,目夷用之于当时,晋人用之于韩之获,**用之于土木之狩,彼且以加诸君父而无嫌,况友邦列辟,祸不相延,而义无丧己者乎?臧辰之知岂不逮此?而为尔者得当以媚楚,且卖楚好以动友邦也,施施然曰:“吾会楚于薄以释宋公。”而鲁之耻荡然矣。
僖之中年,见止于齐,几获于邾,胁从于楚,杀人以苟说于晋,弱莫甚矣。
其君臣方枵然自大,饰泮水,广门阙,侈垌牧,张英縢,福其祸而攻其败,以鬻其强,皆斯术焉耳已。故僖公之贤,不如其无贤;臧辰之知,不如其无知。
十五
狂以动于恶,惫以弃夫善,皆君子之所绝。
故吴、楚僭号,杞沦夷,情异而罪同,《春秋》两狄之,其科一也。狂以动于恶,不知恶之分际者也;惫而弃夫善,无其善之津梁者也。
王者之法,宥不识,赦蠢愚,则何为此而无贷词?不知恶之分际,有冥行者矣,有妄以为的而志之者矣。妄以为的而志之,则知其分际而恶愈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