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琴声时缓时急,吟猱绰注,悉心倾听,似有高古之音。老者的手慢慢摇动之时,音色犹如人声吟哦,上下左右滑拨之时,又犹如剑锋刺破天际,特别在宫商回转之时,当转却未转、当缓却未缓,好似天地混沌无序,时光逆转倒流,转瞬间,又消逝得无声无息,干干净净。随着琴曲的音幅频率逐渐减缓,老人的眼角处,慢慢渗出了丝丝泪花,整个人仿佛都沉醉在梦里。
不久,古曲奏终,周围一片寂静。须臾之后,老人慢慢睁开双眼,望着两位弟子一脸的迷茫和愕然,便似笑非笑地说到:“听罢此曲,两位同学感觉如何?”
见两人不语,老者略露惨色地说到:”老夫刚才所奏之古曲,乃唐朝李贺的诗作,名为《洛阳城外别皇甫湜》。很多人在吟诵此诗时,总为诗名所迷惑,以为是朋友离别相送,其实不然,李贺此诗,有着其深刻的含意,他借诗叙事,托诗喻意。下面老夫简单地描述一下诗中所描述的场景。你们两个,再闭上双眼,用心去聆听和感受”。
老人清了清嗓子,闭上双眼,用一种缓慢婉转的语气,开始神情并茂地叙述了起来:
“ 一个千年前的冬日傍晚,洛阳城的玄武楼上,一个的高大身影,正迎风伫立着,滚滚硝烟从他的脸颊拂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城楼的轩窗前,深情地向着城南的方向眺望。
远处的龙门山,树叶凋零,蓬草如灰,暮霭之中,炊烟在袅袅升起,落日的余晖,渐渐淡去的紫霞,一寄疲惫的白马,一个身穿绿衣的卫士,披着薄薄的霜露,在荒芜的旷野上急速狂奔。远远望去,犹如天边的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时隐时现…时隐时现…渐渐地…渐渐地…化作了微弱的、模糊的、小小的黑点,最后,消逝在萧杀无边的天际尽头。”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听到院落一角,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声,便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竟然有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看其打扮,似乎是公家人,于是缄默了片刻,便叹息了一声,怅然地对两位少年说到:
“哎…今日就练到这里吧!”
两少年一听,顿时如释重负,立即起身,利索地将古琴装好,然后与老者道别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老者瞥了杨之江他们一眼,便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后边的藤椅上,一副孤高自傲、息交绝游的隐者范儿。
只见他将紫砂茶具稍作整理了一下,便开始烧水、温壶、装茶、冲泡,然后慢悠悠地用竹筷刮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将壶盖盖上,再浇上热水,其后,将一只烫好的小茶杯,放置跟前,提壶轻点,最后捏住茶杯边沿,小口酌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俨然没将范清婉两人放在眼里。
其实,范清婉明白老者的态度,并知道他目前的处境,一个人独居惯了,对外人很是排斥,更何况还是两个不速之客。据她了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眼前的这位老者与当时国内的那些古乐大家一样,由于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几乎个个都是悲剧,往往一人牵连一家。顾圣婴一家,马思聪一家,都曾遭受劫难,老者自然也受到过类似的冲击,而今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
此时,她发现老者身上具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甚似先秦墨家的处事风格,冷静,喝茶,消消气,见杨之江意欲开口,便连忙拉了一下他的手,以示稍安勿躁。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就这一拉,却令杨之江的内心激动得波澜壮阔,差点儿不能自持。后来,二人在一次约会中,还曾探讨过此事,一个称是故意的,有趁机勾引之意,另一个则称是无意的,是他自作多情,心术不正。
范清婉见老者已然喝完了第二杯茶,这才开了口,用一种谦顺的语气说到:“刚才听前辈教琴释义,晚辈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老人并未响应,而是依然在作自斟自饮状,只是眉头微微向上耸了一下。范清婉见状,知其并不反感,于是继续问到:
“前辈刚才吟唱的古诗,上半部用的是李贺的诗,可后半部,却为何用的是李商隐的《凉思》”
老人顿时一怔,手中的动作也缓慢了起来,心中在想:“看来这眼前的小姑娘不简单,竟然能听辨出其中的曲折隐含”,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泡茶、倒茶,直到第三杯茶,浅饮慢酌之后,方开口到:
“两位公门中人,屈尊寒舍,不知有何指教?”,一副“不为王门伶人”之口吻。
范清婉连忙笑言到:“只因松门拾得一片屐”,故意不讲下一句“知是高人向此行”。
老者愣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只见他站起身来,爽朗地说到:“真拿你们没办法!你这孩子,太冰雪聪明了,二位,请坐!”
老人满脸喜色地将壶中的茶渣倒掉,重新装入新茶,开水冲泡,然后盖上壶盖,然后麻利地将两个小茶杯烫了烫,便一字排开。只见他一边提壶来回筛点,一边笑到:
“你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竟然对古诗词有如此造诣,令老夫不得不刮目相看”
“大师缪赞了!”
“你对李贺和李商隐两人如何看?”,老人望着范清婉说到
范清婉望了一眼杨之江,见其不作声,便欣然答到:
“晚辈以为,这两位大唐诗人,诗歌风格几乎一致,意境独特,别出心裁,都带有一种天生的仙气,一个号称诗鬼,另一个号称诗魂,李贺的诗,在于诡异奇绝,而李商隐则在于隐秘晦涩。据晚辈所知,两人皆是李唐王朝的皇家子孙,并且明面上还有一层亲戚关系。李商隐岳父王茂元的弟媳妇就是李贺的亲姐姐。不过,两人最后都不得志,郁郁寡欢,一个二十七,就‘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另一个四十七,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皆英年早逝,这在中国古诗词文化史上实属罕见。有学者将其称之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哈哈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后生可畏啊!请喝茶!”
老者见两人喝完茶,将杯放下,便直截了当地讲到:“我就不问两位身份大名了,请问找老夫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