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笑。雄才伟略如秦始皇者,却穷极其后半生,痴迷于到我们日本来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一郎张开眼瞧瞧理子,又瞥了眼阿倍,说道。“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日本人从来视生命之短长如同儿戏。我们所以如此痴迷于樱花,全因其为生命极其短促的‘死亡之花’啊。”
理子双拳紧握于胸。“难道不是吗?”她眼角闪出泪光,“在灿烂中凋谢,才是最美。”她的胸口澎湃不已。
“这就叫不沾不滞,要的就是那种洒脱。哈哈。”一郎伸手拿过啤酒瓶,要为理子斟酒。理子一手拭去泪水,一手扶住酒杯。
“就像你父亲三岛君那样。”一郎肃然望着理子,“一把‘関孙六’,才是日本男人的归宿。”
理子使劲点点头,泪珠滚滚而下。
“但日本主流文化对徐福东渡之说依然半遮半掩、欲说还休。”阿倍单手紧了紧紫色的领带结,继续念道。“这与日本民间栩栩如生的徐福传说、徐福神社以至于像佐贺金立神社每50年一次的徐福大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其实,就连圣德太子其人的存在的真实性,即使在日本学术界也是存疑的。掰谎者用一系列的神人不分的烧脑故事环环相绕,历史真相自然如其所愿地被坠入五里云雾之中。
“再者,既然是阙史八代,那不是应该从第一代神武天皇到第八代孝元天皇吗?但是,历史的捉刀者们懂得,神武天皇这个根基是动弹不得的,故只得让‘第九位’的开化天皇受委屈了。也就是说,阙史八代最后一位天皇的宝座,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这位在《古事记》中称为‘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幸运儿一举勇夺。即使阙史,《古事记》的史家们也为其按派了一个大致的生卒:前213年—前98年。注意这位幸运儿的关键词:公元前213年、“开化”、“若倭根子”。这显然是当年的史家们,心存愧对丹青之心而伏脉千里,为后人埋下的草蛇灰线啊。那些抱着皇国史观的人看到这里不会发笑吗?所谓的万世一系就是如此儿戏般摆弄出来的。”
“开化,”理子使劲儿咬了咬下嘴唇,“开化,开化……”
敦实的铸铁锅早已失去了火力,热气也快散尽。
“完了?”一郎松了口气。“大石鸟谷这老家伙看来没什么长进啊,一堆枯燥无味的劳什子,永远不讨女人喜欢。呵呵。”他点了点锅子,“理子,再给阿倍君添把火。”
“这才是文章的第一章节,”阿倍晃晃手中的一小叠挺呱呱的便笺嘟哝道,“还多着呢。”
“哦,如此看来,大石这家伙是豁出来了。”一郎的眼角闪出寒光。
“既然是故事集,本就不能当真吧?”理子忽闪着双眼问道。显然,她把《古事记》听岔了。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阿倍侧身对理子笑道:
“理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古事记》的确可算作是文学作品。可是,《日本书纪》乃日本六国史之首,那可是日本最早的正史,在日本,等同于司马迁的《史记》。大和民族所有的历史推演全都根基于此啊。”
“说得对。”一郎挺挺腰身,正襟危坐。“日本纪记,才是史家之绝唱,两篇都是旷世无匹、震古烁今之宏伟巨作。它们是大和民族文明的基石,是日本的精神支柱,任何丝毫对它怀疑和玷污,都是决不能被允许的。”他盯着阿倍接着正言道,“笔墨官司本不足为虑,但不能总白养着《产经新闻》、富士电视台那帮子混混儿吃闲饭,时不时也得敲打敲打。”
阿倍不住点头。“还是《读卖新闻》的老家伙们使起来顺手啊。”他叹道。
“大石鸟谷这种老派文人,仗着年纪大,被捧为权威,其实也就是抠字眼儿这么点本事了。”一郎咕咚灌下一大口冰水,溜入口中的冰茬子好像冰河开裂般被嚼得嘎嘣直响。“像‘开化’、‘公元前213年’、‘若倭根子’这些名词,也亏他琢磨的出来。”
“不过,这也的确是蹊跷。”阿倍把手中那沓便签插入内兜。“公元前213年前后,恰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了他四度东巡‘寻不死之药’的漫漫不归之路。而同时在日本,则刚好进入了‘开化’时代,似乎在寓意我大和民族从此由原始懵懂状态,进入了文明开化的新时代。”
一郎长长吁口气,“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为了民族大义与国家之生死存亡,有些事情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土办法,自古被尊为处世良方之翘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沉吟半响,喟然长叹道:“咱们的这位第九位天皇,不早不晚,偏偏就被编排在这公元前2世纪。而就在这关键的历史时刻,偏偏却用了‘开化’这么一个敏感的年号。”一郎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带卷儿的花白长发就要探入嘟嘟作响的铁锅内。“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他摇了摇头。
理子嘴中念叨着。“‘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哇,好酷的名字,就是太饶舌了。”
“倭,依据汉字说文解字,倭通假‘委’字。委,随也。随,从也。”因为埋着头,一郎的嗓音更加沉闷。“倭,其本意就是委派和随从。”
“是啊,‘若倭根子’的汉字大意不言自明。就是……”阿倍的表情远不像一郎那么沮丧,“就是宛若最早被委派来的那位。这么说吧,确切的字面意思就是:第一个被委派来的那个人。”
“可他是毕竟是天皇呀,谁能委派他呢?”理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日本民族永远剜却不去的心病呀。公元前2世纪,除了秦始皇有这个雄心和国力,还能有谁?”一郎朝着裸露的房梁上努努嘴,一脸的无奈。这间和室坐北朝南,阿倍面东、一郎面西而坐。日本列岛之西,隔着东海,与中国大陆的山东半岛一衣带水,遥遥相望。
“东野圭吾要说,‘你这个中国始皇帝,能拿得出‘绝对不在场证明’’吗。”阿倍尬笑道。“就是说,这位‘开化’天皇,不但有可能是被秦始皇派来的,而且必须要绝对顺从,‘毘’通假毗,乃毗邻、顺从之意。”
一郎从鼻孔中哼出一句:
“不但要顺从,而且必须永远顺从,‘大毘毘’。”
“先生说的极是。”阿倍点点头。
“多亏我们早已甩掉了‘倭’字的帽子,”理子双手合十,闭着眼兴奋地说道,“我们现在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
“可是,理子你别扫兴,”阿倍苦笑道,“从词根上追本溯源,‘和’与‘倭’不但同音,而且同意,二字的训读都是‘yamato’。”
阿倍没再留心理子的反映,他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