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新元元年1月1日)
他写下这个章的标题的时候,他之所以写下这个标题,是因为他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歌里有两句是:我和我的身体,一刻也不会分离。
对他来说,这两句歌词就是一个笑话,或者说,他就是歌词们嘲笑的对象。
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记忆里,他相信他的记忆是真实的记录,他最后一个记忆是躺在坚硬的钢板地面上,看着那架巨大的飞机的腹部在他的上方滑行。它滑向汪洋大海。他还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也就是他最后叫喊出来的声音,是一个人的名字,是的,他叫着艾晚亭。
没错,就是一度在几个小时里面跟他在狭小的飞机厕所里生死与共的那个可爱的牛航飞机上的华人空姐。
他相信,他最后见到的和叫喊出来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架降落在巨大的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载着她滑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去了。跟她在一起的,一起滑下去的还有那些在飞机上处于昏迷状态的乘客,男女老少。
再一次证明他的嗅觉强于他的任何其它的觉的事情是,当他跳起来(他当时对着窗外,坐在床边。太阳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但外面的光线更亮了),转过身去时,他看见那辆送餐车已经换了,那放着吃完了的餐具的餐车为一辆放着一些新鲜菜品的送餐车替代了,而那道在无缝的墙上开启的门正在缓缓地关着。他甚至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是一个黑女人。她也穿着白色的服装,像是酒店服务员或者保洁的样式的白色服装。
他叫道:等一等!
可是那个门已经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这里从来就是一堵墙,你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那里曾经有一扇门并且曾经开启过那样。
他的郁金香表告诉他,现在是正午了。
这里的一切都发生得静悄悄的。
他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那消失了一扇门的墙再次打开了一扇门。就像有人说的:上帝关上了一扇门,还会为你打开同一扇门。
这扇门是朝房间里打开的。一个苗条的黑女人站在这个门框里。期待地看着他。
也就是说,她听到了他的呼喊。她又返回了。
他不敢走近她,怕把她吓跑了,或者说他这么一叫她就消失了,如果现在这个景象仅仅是一种幻觉的话。
他尽量放低音量:你好!我就是想知道一下,现在是几月几号。
她仍然看着他,跟她出现在门框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地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理解不是你是帅哥我爱你的意思,他意识到了,他刚才说的是汉语,她一定是不知道他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于是,他组织了一下他可怜的英语口语,他说: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日子吗?也就是,今天是几月几号?
她的嘴巴开动了:帕尔东。
在帕尔东后面还有一句比帕尔东长的话,可是他没有听懂。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在说法语。至少帕尔东他知道,是对不起的意思。
可是他的英语已经很可怜了,法语完全免谈。
于是,他只能把自己也变成呆呆的人,呆呆地看着这个身材很棒长相很黑人的女子消失在重新合上的门洞里。
严丝合缝。
这里是说墙壁。
一点都看不出这里曾经开出过一扇门出现过一个女黑人的样子。
他没有发现自己还在呆呆地看着,就像他当时呆呆地,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下,用最后一点意识看着庞大的飞机在他的头顶上滑行,载着所有还在飞机上而且大多数一定还活着的人,包括那跟他在狭小的飞机厕所里生死与共然后在他掉下飞机之前的瞬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的可爱的艾晚亭小姐。
当他发现自己的呆状时,他忽然想起,他是重重地直直地摔下去的,平躺着摔到了比大飞机更大更广阔得多的甲板上,摔在钢板上。他忽然,回味式地听到他听到的或者似乎听到的声音,沉闷的无动于衷的钢板的声音和各种脆脆的碎裂的声音,应该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包括各个部位的骨头,身体的,脑袋的,他甚至感觉他听到和闻到血液和白花花的另类液体从他的脑后喷射而出的声音和气味。
然而,我还活着?而且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呆呆地坐着站着几个小时一上午之后,我并没有发现我身上的任何部位是不存在的或者破损的?
他几乎不能相信。
于是,他跳了起来。无非是尝试一下他的身体是否确实跟原来一样地存在着。
他的发现大大出于他的意外。
因为他的手甚至够到了天花板,他的手能够到天花板,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他的脑袋正快速地向天花板撞去。他的手只是条件反射地伸了出去,为了保护他的脑袋。
这可是有点吓人了。他从来不是什么喜欢运动的人,跳高成绩从来就过不了一米的坎。在初中上体育课的时候,他经常跑到跳高的横杆那里就猛地站了下来,或者就把横杆撞飞了,在旁边围观的同学群里撞出一片欢快的笑声。
可是这回不用助跑,不用发力,他竟然能跳得那么高。
我还是我吗?
或者说,我脑袋下方的身体还是我的吗?
他活动了一下他的筋骨,他居然一下子两腿支到极限地坐到了地上,他看着身体两边的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做出了最标准的八字开的姿势。或者说把八字做成了横着的一字。
而他平时或者说在此之前从来就不可能把腿支开到毛笔字那个八的程度之外的程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