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盯着她。
过了几秒,他问道:“老太太,你多大岁数了?”
多大了?麦明河自己也得想一想。
不知道从哪年起,她就总记不清年纪了,有时还错以为自己是个小姑娘呢。
一年一岁,听着不多,却是漫天雪花一样数不尽的细微片刻;不知不觉堆积起了一辈子。
抓一把雪,不知道它是何时落下的。一截人生浮起来,她也忘了它来自多久以前。
社工说,到了她这个年纪——八十六岁——麦明河的头脑心智倒还算清明,不像有些老人……
“八十六?”麦明河朝记忆中的社工问道:“伱搞错了吧?我可没有那么大岁数。”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呼——呼”的背景音再次浮起。
小偷好像才听见。他指指麦明河鼻子里插着的小塑料管儿,问道:“你这是……吸氧气呢?”
“啊?”麦明河有时会忘记。“噢,是啊。怪烦人的。”
小偷叹了口气。他将手电筒往床边一放,光圈映在对面墙上,房间被光切分,切出一圈明亮韶华,和光圈外的昏沉衰亡。
“看我……忘了问了。你喝茶吗?”麦明河问道。难得有外人来一趟,她都忘了要招呼人。“我起来费劲……厨房有茶和饼干,你随意拿。”
小偷局促不安起来,好像没想到这一幕。
“不了,”他犹豫几秒,补问道:“那个……你要喝吗?我可以给你端。”
麦明河拒绝了,向他道了谢;屋主和小偷彼此客气了一会儿。
小偷两手交握,盯着房间一角的电视想了半天,对着它问道:“你身体不好?”
“挺好的,我能自己下地走呢。”
“……吃饭怎么办?你儿子女儿来给你送?”
“我没有孩子,”她笑了笑。“也吃不了多少,随便弄弄就行……社工时不时给我拿点菜啊,鸡蛋啊。”
“社工?你在黑摩尔市没有亲属吗?”
“我都习惯啦。”麦明河说,“本来就没有几个亲戚朋友,死得还都比我早。孩子,你看电视不?”
小偷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沉默一会儿,忽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匆匆走出房门。
“喂?”
原来是接电话去了。
“对,我已经找到她了……不,还没动手。”小偷说到这儿,迟疑起来。“那个,你知道她是一个老太太吗?八十六了。资料上可没写。”
对方的回答很短,因为小偷马上又说话了。
“是的,”小偷没有压低声音,可能他觉得没必要。“但是……非拿走她的不可吗?有通路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再说咱们也不知道她的通路是什么样的……拿走了,年轻人都难熬吧?她要是抗不住死了呢?”
电话里的人很不高兴,连麦明河好像也隐隐约约听见了他的嗓门。
小偷一声不吭挨了一会儿,终于像是犯了错的学生似的,说:“不……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一定拿到手。”
麦明河有时会被自己的手吓一跳。
厚厚的、褶皱的皮,层层叠叠包在一根根骨头上,鼓凸着青筋和血管,几乎没有温度;和记忆里的她的手,属于两个人。
她用这只仿佛不属于她的手,在被子里摸索几下,找到胸前的吊坠,紧紧攥住。
这一次,小偷一进门就说:“老太太,对不起了,我需要拿你一个东西。”
麦明河勉强看清楚,他样子挺亮堂端正,二三十岁,还是个娃娃;不说,真想不到是个坏人。
“你想要什么?”麦明河问道。“咳,我都用不上了,给你吧。抽屉里有一个银胸针……”
“不,我不要财物。”小偷打断了她。“我需要从你的身体里拿走一个东西。”
“是器官吗?”麦明河好奇了。她的器官,好像没有被拿走的价值。
“不,不是,你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我会死吗?”麦明河问,“你刚才说的。”
小偷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两秒,才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吧。”
麦明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裂缝。
“你要拿,就拿吧。”她低声说,“就是……在你拿之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