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 第二章 写 信(2/3)

这天他出门上山前,命令蹲在厨房里洗衣服的老婆说:“饭菜晚些时候做,免得回来吃凉的;以后不要让巧生干家务,她又不是来咱家当佣人。”

“是她自己要干,我又没指使她。”

从小跟父亲干过木工的继勤运用专业知识教训道:“你他妈的天生就是个栅栏,每隔一阵不敲打敲打,我看你就心里发痒!”

赵婶起身让他敲打,他抬腿就是一脚。赵婶上前又让他打,他险些把她推倒。隔壁刘大妈隔着院墙听到了,大声喊道:“他赵叔你们可别吵架啊,看让人家笑话呀!”

继勤歪着青筋裸露的脖子,骂了一句就朝外走,开门时差点撞着跑来的刘大妈。

刘大妈安慰起了赵婶,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让她消气。

建工回来见母亲站在炉台前发呆,上前问怎么了。她眼里闪动着泪光,神情郁闷,颔下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察觉到儿子回来,这才回过神,说:“自从这个女孩来了以后,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天不挑毛病的。”

“他打你了?”

“他踢我,又打又骂……过去,我为什么跟他吵架?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这么多年就没过上一天清静日子。唉,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嘴角一咧,眼泪涌了出来。

建工一阵揪心。他冲口说:“我给四叔写信,让她回去!”

她先是打了个愣怔,又似乎得到了安慰,轻叹一口气说:“算了,别给你四叔写信。我只是怨他对我的态度。既然把她留下了,还能再赶她走吗?”

“不然,他还会对你这样。”

“慢慢或许就好了,他还能老对我这样啊?只要他不再对我这样就行……”

建工回小屋放下书包,走出家门,一时茫然不知所之。他见到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年前他挨了打,到现在只要一见到父亲还心有余悸。父亲进城买年货回来,接着洗海带,让他去挑水。院子外面路边的给水处停水,只好到宿舍东头的半山腰上去挑,回来路上,不慎被人家家里泼到门前的污水结成的冰“咣啷”一下滑倒,一屁股坐到地上,桶里的水泼满了前胸和头发。他又气又恼,把剩下的两半桶水挑进后院,把扁担摔到地上。父亲最反感他干活不耐烦的样子,又见水桶底部一个劲地往外渗水,一股无明业火“腾”地从脚跟顶到头皮,一把採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去,拳脚相加。他羞于再去回想。此时回想起来,他仍感到头上被父亲抓过的地方木涨涨的。父亲一向鄙视好逸恶劳,这给他的精神带来一种无形的高压。他尽管处处小心,但还是防不胜防。在父亲这个人眼里,似乎除了“劳动”具有唯一的生活价值之外,一切都是多余的。从根本上,父亲的沉默寡言大概不是他先天的性格,他不是不善言谈,似乎更像是不屑于言谈。过多的言语似乎纯属“花言巧语”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这人对自己和哥哥建华也只是使用“扫扫地”“抬水”“去抬烧土”“揣打火”之类的非主谓句。事实上,仅凭经验和父亲的脸色,他就能领会父亲将要指使他做什么,所以,即便是这样再简化不过的句式他也会往往省略掉。

他凑近国强家的门窗玻璃。一个圆脸的女孩从后院朝这边走来,大声叫国强的名字。国强从里屋跑出来开了门。建工约他出去走走。两人朝山下走去。

建工问那个女孩是谁。他说是他姐。“她是从老家送煎饼来的,煎饼是我奶奶摊的。”

建工耷拉着脑袋,漫不经心。

“你好像不高兴,有什么心事吗?”

建工叹了口气:“唉,郁闷!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家来人了?昨天我看见一个女孩提着一桶水进了你家,是亲戚吗?”

“那谁知道!别提啦!父亲这个人太专断,不跟我妈商量就把她留下,住在我家里。”

“她到你家来做什么?”

“找临时工,不好找。问题是,她家里人还想让她从这里找个婆家呢!”

“哈,她才多大,就找婆家?”

“唉,真无聊……”

“你妈不愿意她住在你家?不过,他应该先跟你妈商量一下。”

“只顾自己为好人了,还谈什么商量!宿舍里有哪家像我们家这样,让一个不认识的人住在自己家里?连我都感到没面子……”

“你爸也没跟你哥商量吗?他是你家老大呀。”

“可能吗?他就是那种人,自以为是。再说,哥哥对家里的事从来都不过问,”建工埋怨说。

“哦,是这样。那就不好说了。”

来到山脚下的三岔路口,建工怕万一碰上下山的父亲,就提议朝水坝那边去走走。

建华兄妹小的时候,大人都去上班,就带上他们到矿区去。偌大的矿区成了他们的乐园。食堂北侧有一条由水泥柱铺成的通往山顶的台阶路,台阶中段的平台上矗立着一块三四层楼高、由铁架支起的巨型宣传画牌。有一次,建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画《**去安源》画像。伟大领袖**一天天清晰起来,逼真起来,全矿区的每一个人都能仰视得到。这让他幼小的心灵着实受到震撼!他爬上一层层台阶,来到铁架下面逗留。那个画画的人长头发,大高个,让他感到无比崇敬,因为他会画**像。于是他每天都去看那个人画。他还跑到对面远处那个大崖头上,坐在路边医院大门一边的花池上久久凝望,开始用手指比划起来,或者用小石子在地上学画,直到母亲下班走到那里叫他一起回家。他总是再画上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处于好奇上前围观的大人们,让她带孩子去拜那人为师。次日她就带上建工去宣传科找沈老师。沈老师拿起一只彩色粉笔教他在地上画太阳、大树和小房子,他跟着画起来。临走时沈老师还送他一盒彩色粉笔,他如获至宝。回家后,父亲在后院里给他做了一块小黑板,从那以后他就跟画画结下了不解之缘。上小学三年级的一天,在放学路上,同班的一个孩子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听大人说,他不是他现在的父母亲生的,他的亲生父亲是在井下淹死的。他回到家问母亲,母亲惊讶地问他听谁说的,后来就把父母去世的经过告诉他了。从那天起,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上突然掘开了一个空虚而神秘的黑洞,那个黑洞很深很深,深不见底。他开始觉得自己跟任何别人家的孩子都迥然不同.。他表面上跟原来没什么两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那个黑洞一旦出现,就再也消失不掉了。那里面有他亲生父母模糊而又陌生的脸面和身影,有他一双孤独而毫无依着的恐惧的眼睛。突然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好长时间没有画画了,于是他每又拿起了画笔,。一旦那个黑洞出现的时候,他就让自己躲到画画里面,就去矿上找沈老师学画。似乎只有画画才能逃避那个黑洞,让他忘掉那个黑洞。父亲用关注的眼光看他画画,说:“嗯,画的不错,将来可以当个大画家了。”母亲每当看见他画画时,脸上也总是现出欣慰和鼓励的微笑。当他从那个世界中蓦然回到现实中来,感到自己似乎曾经走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