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声音细腻而恬淡。
“因为巧合所以不合理。因为巧合,所以看上去很巧。”
“生活本来就是失序的,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艺术家们的生活,尤其是如此。”
“今天的无名小卒,明天的殿堂大师。今日的殿堂大师,明日破产,流落街头。这些事情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发生。今天他们是路人,明天他们相爱了。今天他们如胶似漆,相信会成为彼此在混乱生活中的锚点,分分秒秒,直到时间的尽头。等到明天,又因为一些无从预料到的事情,而猝然分开……”
酒井胜子静静的说。
树懒先生静静的听。
酒井胜子说话的时候,脑海中想着顾为经,想象着他们在那个悠长的午后,植物园里飘荡着的乌蓬船中拥抱亲吻,想象着在仰光河的堤岸上,那辆驶离轿车中,后视镜里年轻人越来越远的身影。
树懒先生听的时候,脑海中想着卡拉,想着信上她在巴黎的傍晚,看到天边的彩云,想象着她那燃烧着的梦,又想象着那个庄园地下室里暗淡结局。
“这些都是无序的,都是没有理由而又蓦然发生的事情,它们便是我们生活的本来面目。少女时代的你,在夏日的凉风下,望到了池塘边的一声蛙响。你以为这只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往后的许多年,听了许多的蛙声,却再也寻找不到那刻的微光与颤栗。”
“一幅印象画名家遗落世间的书画,与池塘间的一声蛙响,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胜子说道:“日式的审美哲学中,很注重「いちごいちえ」的概念,即为一期一会,这样的事情,在你的一生中,只会发生一次,需要用最郑重的心来对待。”
“伱在旧货市场里,随手拿起一幅油画,发现那是沧海遗珠。就像您所说的,这种事情也需要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才会发生一次。往后无数人逛了无数个跳蚤市场,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酒井胜子语气轻柔。
“可你在池塘边,听到了一声让你心动的蛙响,这其实同样也是一期一会的事情。往后许多年,你去了很多很多的池塘,遇见了很多很多只的青蛙,它们在你耳边,叫了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却再也叫不住当时的你了。”“名画与蛙鸣,从来是别无二致的事情,不期而遇,又命中注定。如果这是造假的骗局,那么,它应该设计成更加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模样。顾为经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才能得到这幅油画,这样的过程看上去更加符合大众对于‘寻宝’的想象。”
“但这不是精心设计的骗局,这是生活。”
“生活翻开了那一页,你所需要的只是抬手拿起,只是侧耳去听。名画展开,蛙声鸣响——你只要有一颗能够发现美的心,就行了。”
胜子说完。
换成树懒先生没有立刻的接口,在沉思中判断着酒井小姐的答案,够不够有说服力。
感受着它能不能真正的打动自己。
“然而——我又要说,这绝对不是大乐透彩票。在您的话语修辞中,大乐透彩票被当成了不劳而获的象征。像是只要花两美元买一个碗,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碗摆在身前,等待着金币从天空中落下,等待着命运女神自然而然的垂怜。”
酒井小姐没有给树懒先生沉默的空隙。
耳机中。
她自又开口了。
“那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顾为经……如果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谈论这篇论文的是他本人,那么,大概您就不会说出,凭什么是他这样的话。”
酒井胜子的语气既平静,又坚决。
“我不保证你会喜欢他,但我保证,他会让您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个跳蚤市场里有无数的人,无数的人都在那幅灰尘朴朴的画之前走过,只有他展开了它,只有他买下了它。”
“这世上有无数人,遇上了无数只青蛙。蛙在鸣,蝉在叫。却只有恰到好处的人,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听到了恰到好处的声音。”
“它才会变得触人心弦。”
“微光与颤栗只会打动它们能打动的人,就像印象派,只能打动在阳光下,感受到相同印象的观众。”
酒井胜子总结道。
“而顾为经,就是这样一个能被画作轻松打动的人,他有一颗细腻而敏感的心。”
“不应该说,这篇论文充满了巧合,而是因为他是能被巧合所打动的人,所以,才有了这篇论文。”
“他年纪不大,他没有放着一千幅,一万幅油画的后花园。但就心灵的敏锐而言,他之于《雷雨天的老教堂》,一点也不比那不勒斯王妃之于庞贝古城,商博良之于罗赛塔石碑来的差。”
“18岁的年轻人,并不是注定要逊色于王妃、学者或者门德松,一点也不。”
顾为经一边听着耳机里酒井胜子的诉说。
一边喝着手里的一种本地特色的名叫“Teh tarik”的南洋拉茶。
那有点像是西方人圣诞节所喝的那种起泡蛋奶酒,但是颜色更深,是由两个杯子里茶酒和牛奶反复倒拉手工调配而成的,茶水的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起泡层。
他用小勺搅拌着玻璃杯中的饮料。
顾为经拿着金属色的调羹,挤破拉茶里漂浮着的泡沫。
心中思绪万千。
“如果……如果这个回答还不能你的观众觉得满意,你还是需要一些切实的证据。”酒井胜子接着开口,“那么,我再分享着另外一个关于发现这幅画时的故事吧。”
“就在年初的时候,我跟随父亲去仰光参加一个亚洲的艺术合作类项目。”
“在顾为经找到这幅画以前——”
“我的父亲也曾在逛旧货市场的时候,注意到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年轻的姑娘说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