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压在修道院间的石板路上,无意或者有意,她又一次的逛到了卡拉祖奶奶的墓碑之前。
「卡拉·冯·伊莲娜」
在荒谬的时代,在荒谬的泡泡里,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会勇敢且清醒的活下去。
她们家有希腊血统。
而“卡拉”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有“心爱的”、“勇敢的”的含义。
讽刺的是,那位今年早晨遇见,让安娜很是心烦意乱的那位远方舅舅,他的名字恰恰也同样是“卡拉”。
当然。
这个名字又好几个不同的变种,在被用做男名和女名时,拼写的细节和读音也有些许的不同。
本质上这两个依然是相同的名字。
伊莲娜小姐人生中最佩服的人和最不喜欢的人,恰恰都叫同样的名字。
安娜的心中那种虚无感被成倍的放大了。
不管你是高贵与否,不管你是勇敢还是怯懦,不管你的一生是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中度过,活在虚幻的泡沫里,还是你从公主的幻景中背身离开,勇敢的拥抱这个世界。
不管人和人之间,拥有着多么大的差异。
你们都有着同样的名字,你们都有着同样的代号。
你们都站在一起。
区别只是一个已经在坟墓里躺了上百年,另外一个,正在修道院里……伊莲娜小姐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在筹备一场私人的扑克牌局,还是在勾搭某位老绅士的女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下一个百年之后。
他们都会变成白骨与墓碑。
卡拉奶奶和卡拉舅舅都叫卡拉,就像这一片墓地里的很多人,墓碑上所刻的家族所代代相传的中间名都叫“Elena”。
你爱或者不爱。
你恨或者恨你。
创造你或者毁灭你。
做过善事,或者做过恶事。
一代又一代的伯爵,伯爵夫人,小伯爵,老伯爵,勋爵、男爵,或者没有头衔的小姐、太太和绅士。
他们都将平等的躺在这片墓地里,肩并着肩,成为一抔黄土。
他们中的有些人,很少的那些,做过些大事,在书架上的有些历史著作里有着自己的传记或者章节。
而更多的,则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了,在巨大的时间尺度下,在数以百亿千亿计曾经活过死过的人中,既使他身为高等贵族,是家族的族长,是一代伯爵。
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了历史某一页上的某个小小的注角,或者爵位传承图上的一个简短的名字而已。
而纵使是其中最光辉璀璨,最如雷贯耳,将家族的声势推向巅峰的那一两代伯爵。
他们的时代也已经彻底过去了。
除了历史学者,没有人再会提起他们的名字。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安娜低声吟道。
声名水上书,这是大诗人济慈生命的最后,为他自己所撰写的墓志铭,做为自己人生的总结。
他的墓碑上画着一只八弦的希腊里拉琴,琴上只有四根弦,剩下的四根弦则是断裂的,象征着大诗人尚未来得及吟唱,就被死亡所掐断的才华。
没有比在卡拉的坟墓前,吟颂这句墓志铭更加应景的事情了。
安娜想着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她也会变为这坐墓地的某个墓碑下的白骨。
而在那时。
会不会也有后世的人,无意间行之此处,看着她的墓碑,感慨一句“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呢?”
忽然。
她注意到有一株枝叶弯弯的鲜嫩花卉,正在墓碑间的草丛里探出了头来。
一支蝴蝶正悬停在花叶的上方。
安娜的心微微一动。
花叶新黄,花蕊如针。
蝴蝶的翅膀则成乳白色,后翼则带一点淡粉,也带一点的与花卉同色的淡黄。
花是一株常见的野水仙。
历史上有几代伊莲娜伯爵,表现出了对博物学或者昆虫学浓厚的兴趣,庄园里有一间收藏间的玻璃展示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标本,从海怪的头骨(后来生物学家证明是某种章鱼)到用大头针固定的各种昆虫都有。
不过,新一任的女伯爵阁下不是其中之一。
安娜认不出蝴蝶的具体种类,但她觉得那应该只是常见的粉蝶。
花是最常见的花。
蝴蝶是最常见的蝴蝶。
除了这是卡拉祖奶奶的坟墓上开出的花以外,这一幕几乎是最常见的景象,任何人都可以在中欧的任何春日的林地、原野上看到相似的情景。
伊莲娜小姐就那么坐在轮椅上,坐在卡拉祖奶奶的墓碑前,看着那支落在花上的蝴蝶很久,很久。
直到管家来寻找她。
安娜总觉的这一幕,拥有着某种神圣的寓意。
首先。
她并不相信转生、托梦、或者通灵这样的事情,
她本人对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也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即使这里是修道院,她也是这么想的。
好吧,假设这个世界上,在冥冥之终有什么人类所无法理解的造物主的存在,万事万物自有关联。那安娜也认为,那是某种庞大、微妙且无法被人所理解的关联,而绝非水晶球、星象、茶叶渣就能解读出来的东西。
认为忽必烈远征日本的结果,和几千光年之外,星星的光芒或者大汗金账里祭祀手中的羊骨或者龟甲有关,就实在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如果上帝真的会以这种方式回应人们的请求,给予凡人启示与指引。
那么,为什么无所不能的神,宁愿在卡拉死后的一百年,把她变为一只在自己面前翩然飞舞的蝴蝶,而非在她活着的时候,就赐予她真正的自由呢?
这也实在太过残酷了吧?
甚至。
那只蝴蝶本身也并未体现出任何灵异的气质,它只是在墓碑上的小花前,停留了很短很短的一瞬,便自己飞走了。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
轮椅上的安娜小姐只是在那里,对着墓碑上的野花发呆。
无数的事情都在说明,安娜所见到的都是最普通的自然现象。
可她。
就是觉得这一幕很神圣。
也很温暖。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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