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仿佛是桌上被碰倒的茶杯,水波流淌在桌岸的边缘,一点点的堆积在那里。
然后极慢极慢的突破了张力的束缚,向着虚无的空中落下。
她在哭。
他怀中的那个白皙的女孩和心中的那个黑乎乎的小丫头都在哭。
第一滴泪被重力拉的很长。
落下的时间。
也似乎足足有一辈子那么长。
张爱玲的《金锁记》里,说“人的寂寞和寒冷就像是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两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顾为经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眼泪落在床榻上。
本该无声的隐没。
顾为经却听见了好像晶莹的珍珠落在尖锐的礁石上,砸的粉碎的声音,耳边和心里都听见了。
第二滴。
第三滴。
先是涓涓细流,而后肆无忌惮。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道蔻蔻为什么要一个劲儿的哽咽对不起。
或许是在给顾为经道歉,或许是在给心中的自己道歉。
亦或都是。
“谢谢你今天来,我很开心,可其实……我也最不想在这种场合上见到你,哪怕宁愿见到苗昂温,我也不想看到你,我——”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我不喜欢让你看到,我在脱衣舞酒吧里为别人弹钢琴,我不喜欢让你看到我穿那件傻乎乎的酒吧长裙。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我不喜欢给你添麻烦,不喜欢让你看到我无力的逃跑的样子。
我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又骄傲,又强大的。
所以。
我不喜欢拿你钱,我讨厌你把我当成了需要怜悯的对待的人,就像你施舍给了那些孤儿院的小孩子买玩具的钱一样。
我不比珊德努小姐差,我不比酒井胜子差。
我也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差。
我希望能永远笑兮兮的直视你的眼睛,而不是因为拿了你的十万美元,所以不得不对你微笑。
我不想在心中觉得低人一等。
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一点,但是我在乎,我很在乎。
我也很讨厌在夜市上,别人把我当成出来卖的流莺,虽然我知道,我的打扮确实有点奇怪,而那位大爷,应该并没有恶意。
他只是想做成这单生意而已。
……
蔻蔻从来就都是这么骄傲的人。
骄傲却在生活面前,变的不值一提。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顾为经,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阿姨要生孩子,家里有债务要还,我还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了。我找不到其他工作,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努力,或者你是不是尽力了,我跑去想去当文员,人家要不然是不招,要不然是想睡我。”
“我只是想逛逛街,让你给我挑两件衣服,那个老大爷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婊子。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他真是那么以为的,还想给我打折呢,我能打苗昂温,难道我也要扇一个想给我打折的老大爷一巴掌么?就算我扇他一巴掌,难道我要把全世界所有这么看我的人都扇他一巴掌么。”
“可我还穿着那条可笑的红裙子呢。顾为经,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我好害怕那就是我的未来。”
蔻蔻不住的哽咽。
“我妈妈会知道,她的女儿有一天会被人当成妓女么?”
“怎么这么难啊,怎么这么难啊,生活……”
“怎么这么难啊。”
“可我不能不坚持下去,要不然阿姨怎么办?我爸爸怎么办?他们都不是坚强的人,如果我再不坚强一点,那能怎么办?顾为经,我真的太累了。”
蔻蔻趴在顾为经的肩头,在这个十八岁的成人礼上,她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嚎啕大哭。
——
窗外斑驳的园月亮像是一枚虫子蛀过的荔枝,被剥的干干净净,**裸的高悬在空中,甜里带着脆弱的酒酸。
顾为经觉得怀里的女孩就像是这样一枚荔枝。
他用浴巾抱住了她。
她却把心剥给他看。
顾为经什么话也不说,不同情,不安慰,就这么默默的抱着她,感受着她的软弱,她的痛苦,她的疲惫。
良久。
蔻蔻的哭声慢慢的小了下去。
她趴在顾为经的怀里,只是身体偶尔的抽了一下。
顾为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衣领都被对方的泪水濡湿了一大块,怀里的女人的身体被捂的久了,却是慢慢的热了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的。
很难,很苦。
但是把你的脆弱宣泄出来了,人,就总能多坚持一会儿的。
心里的寒气被哭出来,身体的炉火也就慢慢的喧腾了起来。
“谢谢你,顾为经,谢谢你听了我这么久。”蔻蔻在他的耳边开口说道。
“不哭了?”顾为经问。
“别转头。”蔻蔻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脖子,“哭的像只花猫一样,不好看。”
“也谢谢你,没有在哪里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