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中国人的中国。”
老画家拍了拍曹轩的脑袋,认真的说道:“当你把钱全都放过去的那一刻,你已经就是我的接班人。”
话语落下。
顾为经身前的世界,在此刻定格。
像是倒卷的胶片,一切在疯狂的闪回,整个记忆中的世界,仿佛是烧化的香灰一般,城市,街巷,江水,众生,一切都在飞散如烟。
只有一双双眼睛,变得越来越亮。
抱着男友的苏小姐的眼睛。
看着行军战士们的旁观百姓的眼睛。
握着钱包时的小女孩的眼睛。
听说“能治,治的好”时老妓的眼睛。
以及拉着曹轩手,说出你就是我的继承者时,老画家的眼睛……
甚至远远不止这些。
记忆仿佛似是盘绕老树上被好奇童子抓扯拆分的藤蔓,不断的旋转,分解,形成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的细枝。
越变越淡,也越变越多。
不同的时空在此刻交汇。
儿时的曹轩,青年的曹轩,中年的曹轩,花甲老人的曹轩——
在身前的世界逐渐化为烟尘的时候。
顾为经远远望见了,曹轩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拿一只公文包,站在南法连绵的紫色薰衣草田之中,对着身边的健硕的秃顶老人问道,“巴勃罗先生,请问,什么是艺术呢?”
“艺术,即是随心所欲的爱。”
那位大概是正处在田园牧歌时期的晚年毕加索,指了指远方的田园里,正在草地上奔跑的情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用法语回答。
顾为经还看见了。
另外一个曹轩同样站在田野里。
只是烈日当空,他的裤角高高挽起,抓起了一把麦穗,和旁边一名顾为经都从未见过的年轻学生以及另一名和曹轩同样的装扮,靴子沾满泥土的下乡技术干部说了些什么,然后把麦穗交给旁边的老农。
农人把脸埋在麦杆间,深情的嗅了嗅,然后才抬起头,朝几人竖了个大拇指。
眼神中带着质朴的笑意。
……
“要决堤了,下游的村桩还没有转移,快,我们要死守三十分钟。党员骨干下水固堤坝。”
浑浊的涛涛江水之中。
曹轩看见一个又一个穿着军绿色米彩裤,橘红色救生背心的小伙子们跳下水,他们站在几乎齐腰深的泥浆洪水中,手拉手的组成人墙。
多日以来,又是泡,又是晒,脸上全是暴了的粗皮,皮肤黝黑的像是枯裂的松树。
被水流冲的前仰后合的身体,却也像是松树一样挺拔。
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坚定的吓人。
……
往后九十年。
十双,百双,千百双不同的人眼睛,汇聚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了眼前莲花座上菩萨慈悲的双眼。
鲁迅在《野草》中说。
我将向黑暗彷徨于无地,我将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在没有别的影的黑暗里,被黑暗沉默。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但我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
但鲁迅也说——
于浩然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千百双眼眸所汇聚而成的莲花座上的菩萨双目,或许便是年轻的僧侣口中的佛性,话语中所讲的禅心。
但在见识到了这一切以后。
顾为经更愿意换一种更为简单的说法,无关宗教的说法。
那便是希望。
在书画鉴定术消散的那一刻。
天边最后一抹红日的余晖恰好落在菩萨双目之上,如幽幽的火光。
顾为经长久的和那双眸子对视。
不过是刹那,刹那便是世界的生灭。
真奇怪。
在经历了那样漫长的一息之后。
顾为经首先想到不是曹轩这幅画所蕴含的精妙笔法,他竟然想起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油画。
那幅油画上,跳跃燃烧的烛光。
对于脚下的土地,那位女画家不过是一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旅人,可她在大雨之夜,和那点彩虹般的烛霞对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