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突然觉得。
自己画了无数张的画,可对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憎别离的认识。
画在纸面上的又是那样的浅薄。
那不过只是激流上翻涌的,浮光掠影般的几丝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几丝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认为画笔兼具了日的炽烈和月的凄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门里对着《画经》,对着《神仙谱》,对着美婢美酒,莺莺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画技的公卿贵胄们。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么呢?
不夸张的说。
论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应该是人类上万年历史文明里,东西内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仅仅根据《石渠宝集》、《清宫处密档》、《秘殿珠林》这些清代档案记载还原一二。
当时,光是记载各种珍奇的藏品目录,清宫里就有225册。
如今几乎件件都算是国宝,随便一件上拍就是亿元起步的宋代书画……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仓库里,是论万来记数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画,他就搞了小一百张。
虽说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个清代的民间的古玩收藏质量。
远远不如宋、元、明三代。
这和清代的政治氛围,文字狱什么的,有些关系,但也没大关系。
可能乾隆一个人就要负绝大程度的责任,堪称人类历史第一只进不出“艺术品吞噬者”,“书画饕餮”。
唐太宗虽然也干过不少在民间搜艺术品的事情,还在长安大明宫外支了个摊,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迹。
然而李二同学好歹专一,人家只粉王羲之。
乾隆却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爱,跟个财迷的地主老财一样,见到好的就往家搬,听说哪里有好东西,就写封旨意让征上来。
持续六十年的暴风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国的民间珍品几乎给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万件藏品。
这事儿离谱程度在整个美术史上都空前绝后。
前无古人,估计也很难很难后有来者。
很多人对清代皇室的豪奢、排场和财富的独占欲是没有概念的。
什么美第奇、路易十四、洛克菲勒、罗斯柴尔德、保罗·盖蒂,这些被后世津津称道吹的牛逼轰轰的大收藏家族的藏宝室。
要是让乾隆瞧见了。
也只配让爱新觉罗·弘历同学挖着鼻屎,嘲讽一句,什么乡下人,然后再随手写封折子抱走。
恰如末代皇帝溥仪对写《红楼梦》的曹雪琴那句“皇帝的金锄头”性质的经典评语——
“这书写的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气,很有违和感。什么元妃省亲,这出行的排场,还没有我哪怕退位以后,去颐和园里轻车简从的散散心,跟随伺候的太监宫女的零头多。”
乾隆肯定和他心心念念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老人”差之甚远,但如果说是无所不收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收藏家”,倒还真未必有什么问题。
然而。
就算是坐拥宇内最好的艺术收藏。
每天下一朝回宫,就带着大太监,小太监,跟个印刷机一样关门缩在御书房里“哐、哐、哐”的狂盖章。
盖了整整一甲子。
又到底盖出了什么玩意出来了呢。
对着佛画谈众生八苦,对着道教的神仙图谈清静无为,对着《寒驼残雪图》谈荒寒枯寂,对着《流民百生图》谈民生多艰。
可在大臣们“慈悲慈悲不过于君上”的欢呼谄媚声中。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又真的懂什么叫众生八苦,什么叫清静无为,什么叫荒寒枯寂,什么叫民生多艰?
宁愿在歌舞丝竹的茶酒会上,一边用二八美婢的胸怀暖着手,一边浅吟轻唱“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斟酌着古人的遣词造句。
却不愿意走出炭火温汤之外,看一看路边冻死的枯骨。
叶公好龙,缘木求鱼,坐井观天。
不外如是。
老画家那么清晰的感受到,在呕心沥血所创作的书画上的苦痛,在真实的至苦至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