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一言不发,只是低头,以此来投下一片阴影,庇护那个正在他脚下哭泣的信使。
“大人?大人?”
圣吉列斯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见一片猩红,他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模糊的,眼睛更是疼痛到仿佛要掉出眼眶。他勉强抬起头,试图回答那个呼唤,喉咙处却传来了一片火燎火燎的疼痛。
“大人?”那人再次呼唤。“您怎么了?”
圣吉列斯还是没能回答,但这一次,他的状况要好了一点。他的气力正在迅速地回归身体,当然,还有更多东西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比如那场简短的交谈,又比如那个荷鲁斯的脸。
莫大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天使从喉咙内发出一声急促的喊声。他向后倒去,身体摇晃,几乎要摔倒在地。在不该出现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恐惧之中,圣吉列斯终于勉强地回过了神。
恐惧会让一些人崩溃,但也会让另一些人鼓起勇气。
“我我没事。”他这样告诉那个叫做贝尔洛斯的执旗手。“只是旧习难改,看见了一些我不该看见的东西。”
贝尔洛斯点点头,并未追问更多。天使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力道并不大,可他的五根手指却滚烫无比。贝尔洛斯眼神一凝,仰头看去,发现天使的双眼一片赤红,血丝爬满了眼白,显得无比狰狞。
“是他送我来找你的,执旗手。”圣吉列斯勉强开口,他此刻的状态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差来形容了。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虚汗,看上去仿佛重病之人。
贝尔洛斯默默地颔首。
在尸山血海之中,天使缓慢地低下了他的头。他松开拉着贝尔洛斯的手,反手握住了那根旗杆。
“我的父亲是一个习惯深思熟虑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有其用意。而现在,在这个时刻,他却送我来找你。你是什么人,贝尔洛斯?”
“正如您所见,我是他的执旗手。”贝尔洛斯如此回答。
“仅此而已了吗?”
“您还想要知道些什么呢?”执旗手狡黠地反问。“这些事对我们当下要做的事有什么帮助吗?”
“在我看来,您之所以问我这个问题,只是因为感到不知所措而已,我没有说错吧?您想知道我过去的经历,并从中推测出帝皇送您来找我的原因——但是,如果他真的做什么事情都三思而后行,深思熟虑,我们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圣吉列斯略显愕然地看向这个敢于打趣他父亲的凡人。
“看看那些人,他们不明白我手中的这面旗帜到底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能否获胜,但他们依旧愿意为了他而战斗。我们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圣吉列斯大人,就是找到他,并从那个东西的手里保护他。”
“可是.”
“是的,我知道我们大概没办法在那种等级的战斗中派上用场。”贝尔洛斯笑了起来。“但是,做与不做,是两种概念。”
“你们总是习惯将他当做一个无所不能的伟人来看待,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圣吉列斯,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也绝非真正的无血无泪。”
“事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良善,比所有人在乎的东西都要多。所以,现在大概是他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了。他不需要我们来帮他打赢那场战斗,他只需要我们在他身后。”
他从圣吉列斯的手中抽出旗帜,然后将它扬起。
“你还能飞吗?”他问。
圣吉列斯忍住微笑的冲动,缓缓点头。数秒后,他振翼起飞,阵阵金光从羽毛间缓缓亮起,使他好似变成了一颗流星。
他飞得很慢,速度甚至不如从前的三分之一,但这仍然不妨碍他飞到所有人前方——大天使在此刻方才意识到,原来在那面旗帜下已经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视力尚未恢复,他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剪影。他们正呐喊着奔向前方,奔向一团微弱的,已经被猩红蚕食了大半的金色光团
圣吉列斯看向它,眼神已彻底坚定。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那个预言会以何种方式实现,但他也不再在乎了,就像他不再在乎荷鲁斯·卢佩卡尔是否还是他自己。
对他来说,那个他所熟悉的兄弟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只是另一个敌人。
他深呼吸,埋下头,双翼振动,他一头飞向那团光点。
——
卡西多里乌斯缓慢地抬起头。
大地干涸,满是尘土,就连石头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天空晦暗,阴沉似遍布死魂灵的鬼怪巢穴。在此处,他所能看见的唯一光亮便是那个被绑在石碑上的男人的眼睛。
他正低头凝视着他。
他的阴影将卡西多里乌斯完全包裹。
“你还有什么招数,父亲?”
卡西多里乌斯再次听见了它的声音,但他并不敢回头看。他已经丧失了这种勇气,因为荷鲁斯·卢佩卡尔已经不再隐藏自己了。
此刻,在他的声音中,荒原的大地正在不断颤抖。卡西多里乌斯低下头,凝视地面,发现那些龟裂的纹路内竟然有密密麻麻的眼睛正在眨动,紧紧地凝视着他。
被绑在石碑上的男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终于开口,却不是朝着荷鲁斯讲话。
“不要畏惧,卡西多里乌斯。”他的声音低沉而虚弱,仿佛将死之人。“存在于这里的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形体,你所能看见的这些也都只是恶毒隐喻的一部分,绝非真实。他无法伤害到你,除非他先杀死我。”
“噢,真的吗,父亲?真的如此吗?”荷鲁斯厉声喝问。
他走上前来,用冰冷如寒冷钢铁般的手抓住了卡西多里乌斯的肩膀,那股深切的寒意让信使忍不住瑟缩了起来。
但是,真正让他恐惧的其实并非这次不真实的触碰,而是荷鲁斯的气味——他离他太近了,以至于卡西多里乌斯甚至都能够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那种味道闻上去甚至都不太好去形容,他只感觉自己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变成了成千上百只干枯的手,正满怀贪婪地抓挠他的血肉,渴求鲜血与灵魂。卡西多里乌斯深深地埋下头,开始颤栗。
荷鲁斯却在此刻将他按向地面,那股力量让人根本无法违抗。卡西多里乌斯的侧脸就这样沾满了灰尘,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四处乱转,又好巧不巧地和那些龟裂的纹路对上了。其内万千眼眸忽然变了颜色,黄澄澄的,有如提灯。
荷鲁斯再次开口,声音变得非人而富有力量,他将卡西多里乌斯拎起,然后再次重重地砸向地面。在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位般的疼痛里,信使缩起了身体,瑟瑟发抖。
“你真的这样想吗?父亲?我无法伤害到这个愚蠢、软弱且渺小的凡人?”荷鲁斯看他一眼,便抬起头,满怀冷意地发出了质问。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石碑上的男人平静地回答。“而且,他决不软弱。”
荷鲁斯松开手,任由满面鲜血的卡西多里乌斯蜷缩着爬向他父亲的阴影,满是嘲讽地笑了。
“那么,你又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毁灭了你的一百万个戏法,沿途吃掉了你留下的所有诱饵。你可以浪费我的时间,但那是有代价的。现在,你还剩下多少力量来维持这个保护他们灵魂与理智的虚幻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