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清晨,大明皇帝在廷议之前,宣见了三娘子。
“免礼免礼,三娘子风采依旧。”朱翊钧伸手说道:“坐下说话就是。”
“臣惊闻陛下龙体抱恙,惊惧难安,今日见陛下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气势如龙,正如元辅所言,陛下自有天眷庇佑,乃天下不二主也。”三娘子再叩首,她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
张居正在皇帝病重的时候,对着阁臣们说,陛下自有天眷,也就是皇帝有老天爷的眷顾,会没事的。
那时候,张居正已经诉诸于神佛、列祖列宗保佑了,在这个风寒发热就很容易死人的年代,陛下术中感染,确实是非常危险的,连解刳院的大医官都下了病危通知书,皇后哭到哭不出声来。
这都挺过来了,再说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就有了事实的支撑,毕竟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主儿,自然是真神转世。
朱翊钧没有说自己是天选之人、命定之主、真武大帝转世,这就是不存在的灭佛令,朝廷没下过这道旨意,都是地方为解决矛盾,自己弄出来的怪招,和皇帝无关,这是典型的既要解决问题,又不想背锅,只是苦了潘季驯和三娘子了。
骂名,是潘季驯和三娘子承受的。
朱翊钧对真武大帝转世避而不谈,但礼部鸿胪寺官员已经提前跟三娘子通了气,三娘子很庆幸,朝廷能默认他们推行神话皇帝的事儿,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三娘子也没有主动谈及真武大帝转世,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去执行,这个不存在于文书之间的灭佛令。
三娘子主要汇报了草原上圈养牲畜的若干进程。
这时候朱翊钧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误区,听三娘子说,皇帝才知道,圈养牲畜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更低,因为圈养的生活环境更加稳定,人尚且有水土不服,牲畜也是有的。
朱翊钧原来还以为圈养的牲畜,会更容易生病,但其实并非如此。
圈养的唯一问题,就是成本极为高昂的,不是每个牧民都能够承受,所以游牧,仍然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生产方式。
“臣请旨前往解刳院,拜会大医官庞宪,可以让院判吴涟随行。”三娘子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忠顺夫人为何要去解刳院?”朱翊钧很是好奇的问道。
“庞御医需要一些人做实验。”三娘子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庞宪手里有个课题,是草原急切需求的。
前陕西总督石茂华重病,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去了趟河套,从归化回到了京师,而庞宪是随扈医倌,回京后,庞宪就开始了一个事关国朝命运的课题,天花防治。
天花肆虐,无分贵贱老幼,皆受其害,王孙公子士农工商,一旦染疾无不惊恐,药石无医,坐视其毙。
比如鞑清朝的皇帝康熙,外号康麻子,康熙能当上皇帝,完全是因为天花肆虐,康熙得过了天花,不会再得天花了,进而获得了巨大优势,哪怕是满脸麻子,也做了皇帝。
大明传统的防治法,人痘接种防治天花,有四种办法,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但是这四种办法,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人致死率极高。
而庞宪的课题是,牛痘防治天花。
在归化城的时候,庞宪极为惊讶的发现,草原上挤奶的少女、屠宰的屠夫很少有麻子脸,反而是那些贵族们,都顶着一个麻子脸,这引起了庞宪的好奇,这些穷民苦力,到底是为何能够免于被天花感染的?
很快,庞宪就发现,这些少女、屠夫不会患病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得过了天花,而且全都活下来了,而且没有麻子脸,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牛身上的牛痘。
“那就让吴涟带你去拜访一下吧。”朱翊钧恩准了三娘子的请求,而后问道:“草原上的天花,也很严重吗?”
三娘子斟酌再三说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每到瘟疫肆虐时,都要消亡几个部族,他们连部族的名字都留不下来。”
“陛下,草原上的喇嘛教肆无忌惮,也和此有关,无法诉诸于良医,只能诉诸于神佛了。”
李贽不止一次提到过要让人们摆脱宗教,就必须要摆脱需要宗教的环境,恶劣的气候,残忍的杀伐、肆虐的瘟疫、朝不保夕的生活,让草原人不得不崇信那个虚妄的彼岸,把一切寄托在彼岸和来生。
“陛下乃是明主,手指向了草原,天兵天将解救边民于水火;陛下就是天空的太阳,万物皆托庇于陛下而生长。”三娘子以一种极为夸张的语气和谄媚的语言,说出了一个草原上的事实,陛下在草原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三娘子和潘季驯也不是无凭无据的,就想到了要用真武大帝转世来代替喇嘛教的畸形信仰,而是因为陛下在草原上拥有广泛的拥戴。
可能陛下作为天生贵人,自己都不知道,能够消灭贫穷、疾病、战乱等等不稳定因素,为草原带去了稳定生活,对于草原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再生父母。
朱翊钧真的不知道,他王化草原,其实主要是为了胜州的煤、卧马岗的金银铜铁,是利益驱使,大明需要更多的煤炭,点燃煤炭,点燃工业化的进程,推动商品经济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