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亭子虽然少人，却不是无人。
内里，有一个端庄美妇正在饮茶。
天子用颤抖地声音问：“母后？”
谢薇看着他，只是露出了笑。
“母后！”
天子往前走了几步。
以摧枯拉朽之姿一统九道，击溃蛮王，再领铁骑开始踏平江湖诸多势力的人皇，在这一刻竟是显出了和他往日里沉稳完全不同的激动。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忽地问：“父亲呢？”
谢薇不曾说话，只是道：“来喝些茶吧。”
天子坐下。
母子饮茶，许久又许久，天子忽道：“白梅夫人...”
谢薇道：“陛下都听到了？”
天子感知何其之强，此间大地上的一切讯息几乎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是，孤听到了。
所有人都已在被接收，却唯独少了白梅夫人。
在孤看来，白梅夫人没有道理继续顽抗，除非...”
天子已不再说，他低眉道，“白梅夫人出现的时间，偏巧又是在瑶心宫大火不久后。”
谢薇轻声叹息道：“让伱失望了，我确是白梅夫人。”
天子问：“母后嫁给了李元？”
谢薇压着紧张，平淡道：“余生还长，我总得重新找个男人。”
天子沉默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提剑入瑶心池时的愤怒。
可现在，他已和那时不同。
他经历了血腥和风雨，也仔细翻阅、调查过父皇的死亡以及之前的遇刺。
母亲的紧张很淡很淡，但他却能清晰感觉到。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子抬头，看着面前的母亲，没有再问为什么母后活了下来，也没有再问李元的事，而是轻声道：“您这些日子在这里过的好吗？”
谢薇暗暗舒了口气道：“挺不错的，只是这重担终究还是交给陛下了。
而陛下也已经成长到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地步。
您已是这片土地的神，是人族的皇。”
天子欲言，又止，母亲的眼神和话语并没有让他骄傲，而是让他一瞬间感到了莫大的距离和孤独。
他背负的事，旁人并不知晓。
在他融合九道，又击退蛮王的那一刻，他已经洞察到了一些未来。
而龙脉的馈赠里，也残存了一些信息。
这些信息和未来，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或许......并不会如旁人眼中那般辉煌煊赫。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出许多年前，所有人厌弃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他听得真切，每一个都在说着“丑孩子，真丑”。
便是靠近他的，也是冷冰冰的，也是虚伪和不自然的笑脸。
只有一个人。
从他活着开始，只有一个人真正地对他付出过真心，也只有那个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用四个字让他熬过了那岁月，而抵达了这一刻。
他想起那日在乱军围攻的龙吟殿里，他问出的那句话。
“这风筝，是真是假？”
“真。”
忽然间，天子露出了笑容，他面容虽然丑陋，可唇角却柔和，双眸里闪过温和的光。
谢薇故作随意地问：“陛下，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姬护道：“既然母后过的开心，那孤便当不曾见过母亲。”
他垂首，略作沉吟，又忽地道出一句：“南地的势力，孤不收了。”
说罢，也不等谢薇再问，便起身，向面前女人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消失。
...
天子一言九鼎。
说不收，便不收。
原本还诚惶诚恐的问刀宫和判官司忽地得了特赦。
没有人敢相信。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天子都绝不该在此时收手。
可天子威望如此，力量如此，他决定的事，又有谁能说三道四呢？
八千飞熊军撤去，鹤姒茫然地一起撤去。
山宝县又恢复了平静，而这里注定又会成为更多江湖势力的避难之处。
鹤姒实在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知道您今日放过问刀宫会带来什么后......”
她话还未落，却被天子直接捏住了下巴，又轻佻地微微提起。
天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游走，然后又随意松开了手。
鹤姒双颊一红，不再多言，默默扛着龙纛，继续随在他身后。
...
冬雪落尽，春生绿芽。
三月时，正是新的三春酿上市之时。
山宝县的百姓终究还是借着上一次天子到来，全部搬回了县中。
鬼狱如凝固了一般，整个儿呈显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卵。
而鬼潮之事也已在前年。
乱世里，人们总会健忘和抱有侥幸。
而他们依靠的便是买醉。
酒楼下，长队依旧，红尘嘈杂。
一个穿着锦衣、面容略灰的男子正来到酒楼前，他看了眼那长队满满的蘅芜酒楼，面色僵硬地排了过去。
只可惜，蘅芜酒楼的生意何其之好。
他排着队，眼中却流淌着隐晦的忐忑与紧张。
终于，在排了半个时辰队后，他进入了酒楼。
小二上前，笑道：“客官面生，怕是新来的吧？不过您今日来的真巧，小店今日三春酿刚刚上新，您来一壶还是？”
锦衣男子未曾说话，只是扫视四周。
小二“会意”，忙道：“客官，您先坐下，只是小店客满，这边还有空座...”
小二跑去，擦了擦桌子，又看向桌子另一边的男人，道：“大爷，店里人多，您拼个桌吧？”
桌子另一边的男人相貌平平无奇。
这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小二又看向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也点了点头。
小二如释重负，然后问：“客官，您要...”
锦衣男子抬手。
小二顿时话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和敬畏感从他心头浮上，这锦衣男子的一举一动好似蕴藏着垂天而下的威能，让人胆战心惊，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发出。
“和他一样。”
锦衣男人指了指对面。
小二如释重负地支吾道：“好...好...”
他脖子如被卡着，竟连一个“勒”都说不出来。
小二急忙转身取酒去了。
很快，小二取来了一壶限量供应的“春梦酿”。
然后他看着两人干完一壶，竟又继续加酒，说要再上六坛。
小二心中暗暗冷笑，便想拒绝，可他没能拒绝，因为六坛“春梦酿”已经被掌柜的亲自送到了那一桌旁。
酒桌两侧，两个男人一言不发，默默饮酒，各饮三坛后，那平平无奇的男子忽地起身，丢了钱便离去了。
锦衣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仰起头，露出自嘲的笑。
可忽地，他心有所感，猛一低头，却见对面酒桌上泼在桌上的酒水竟是动了起来，左边形成了“自强不息”四个字，而右边则是形成了“厚德载物”。
“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
锦衣男子凝视良久，忽地紧闭上双眼，滚烫的泪水从面颊流落。
这一刻，他那痛苦孤独了一整个乱世的心，忽然就安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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