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雪明独自一人坐上了返程火车。
他没搭高铁回去,只因为时间还很充沛,与旧人在元宵节约见,改换普铁也就多了三个小时的车程。而且衡阴市的火车站离平阳农业大学很近,高铁站却要多坐四十分钟车——如此算来,还不如乘火车回家。
临别时,小七是依依不舍的,就如她的名字“子衿”二字,心上人要远行,她立刻就变成长颈鹿,眼巴巴的看着雪明越走越远。
搭上火车之后,雪明找到座位睡下,一觉醒来正好下车。
抵达衡阴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春节前后的寒冷天气让这座北纬四十五度线上的城市变得美丽冻人。
当他倚在车窗旁,看见熟悉的站台,看清候车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里是雪明长大的地方,哪怕他走得再远,跑到天涯海角,偶尔也会怀念这个故乡。
倒不是怀念童年,怀念父母,因为他的童年经历并不是好事,父母双亲并不是好人。
而是这座城市塑造了他——让他变成了如今模样。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高领羊毛衣换上,在一股子泡面味道里收拾杂什,紧接着就被乘务员急匆匆的请下车。
往车站出口走,就见到路旁的快餐店,几乎有十年没换过菜牌,永远都像是在车水马龙泥尘遍地的道路旁,将大卤盘子列成两排。
饶是它们费劲浑身解数,散发出浓烈的辣椒大蒜香味,雪明也是不敢去吃这种等级的路边摊。
再往外走,就见到三三两两扎堆的出租车师傅当拦路虎,要拉人宰客,距离近的单子一般都不接,要就是往茹云山风景区去的,四十公里以上的长线订单,这种客人一般都是驴友,人生地不熟,真带着去城里绕个二十公里起,再往茹云山去,人家估计也是云里雾里一窍不通,只能闷头付钱,吃个哑巴亏。
雪明一边冷冰冰的应付这些夹道相迎的流氓恶霸,一边往外走,准备叫个网约车,回叶北大哥的奶茶店借宿。
没想到出租车师傅们看见雪明掏手机,立刻就不高兴了。都是横眉冷眼的模样,没什么好脾气,嘴里跟着嚷嚷。
“小伙子,你不要喊网约车了,你喊也是我们接单。”
“火车站里头,外面的车进不来。”
“来嘛,你到哪里去嘛?都是一个价。”
雪明不管不顾,熄了手机光源,埋头往外走,准备走到商场正街再叫车。
离了人群,他终于感觉松了口气,在等待网约车时,他看见楼侧的宾馆与牌馆,看向火车站鲜红的大灯牌。
这座城市给他的灵感压力就是如此沉重——
——它很穷很小,人们为了争夺元质,争夺时间,争夺金钱,恨不得把头削尖了往搞钱的地方去。
广场一侧的古玩市场里,卖的都是大玻璃渣子,经常有客人掏手机拍立淘,能搜出一大堆义乌造同款小商品,立刻就和店老板撕破脸皮,就差价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还有卖运动鞋清洁剂的大学生会和司机们组成天罗地网大阵轮番推销,后来与擦皮鞋的小商贩被美丽城市评级一波扫干净了。
偶尔能看见火车站旁的假手机店前站着四五十岁的阿姨阿叔,问人们要不要去录像厅看电影,看的电影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电影。
照叶北大哥的说法,这座城市比有东方小哥谭美名的HK要混乱得多,是非常原始的,野蛮的,像西部荒野一样的大镇。
雪明还能想起叶北大哥说过的——
——就大哥的亲身经历来说,见过烂尾楼里埋人桩,见过风景区野地杀人案,见过老干部楼里莫名奇妙的行凶,还见过新微商传销儿女合伙坑害老父亲。
这些事情在雪明听来实然比地下世界的妖魔鬼怪都要恐怖——
——和地表世界五花八门的搞钱手法来比,犰狳猎手夺人日志,抢人辉石,偷万灵药。偶有手下留情,不伤害新人的猎手,都算得上是罪犯中的清流。
密密麻麻的商铺挤在黄金宰客地段,更远一点,就是破烂的天价拆迁楼,直线距离三百米之外,是柴油机械厂的子弟学校,家属区的楼龄超过了六十年,哪怕出行如此方便,它们的售价不过五万十万,也是无人问津。
成年男性超过四十岁的离婚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低于四十岁的通常都外出务工,不在家乡。
从六零后到零零后,大家的爱好都是去麻将馆打牌,然后给店老板赌资百分之八到十二的佣金。
雪明的微信朋友圈里,还能见着老同学的表妹与人约饭搓麻将的消息,那个姑娘才十九岁。
他依稀能记起来,自己的养母人贩,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牌馆,坐地收钱,不必再劳碌奔波。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也难怪小七与流星都认为,雪明是个不怒自威,像冰冷刀锋一样,异常成熟的大男孩子。
手机传来消息——
——网约车订单被取消了。
他看着车辆信息和订单留言,又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司机们聚作一团,蹲在如刀寒风中抽烟,恶狠狠的瞅着这不听话的后生,脸上有报仇雪恨一般的爽快笑容。
雪明没有说话,他只是提起行囊,往更加寒冷的玉明江大桥方向走,决定走去更远的地方叫车——这些地头蛇他惹不起,只能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