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三根琴弦,琴师用盲眼默默凝视着指间。琴弦又断了一根,妖怪们的心弦似乎也随之断裂。他们太害怕了,怕外面的人攻进来,更怕琴师猝然倒下,一觉不起。
人们都说,琴师一定死了,在里面弹琴的,毫无疑问是妖怪。但更多人说,那是琴师的灵魂。朝廷派来许多精通阴阳道的人为之安魂,引来了许多亡者。亡者们知道琴师的事,故意趁着夜色作恶,吓唬那些生者。姑娘被父母关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她太想进去了,想为琴师,也为那最喜欢的人做饭。她还想学弹琴,想办法接替琴师的工作,想办法引来那不见踪影的倾心之人。她做不到,任何微弱的琴声都会被琴师的音乐所吞没。
空灵,且悠扬。
琴师已经九天九夜没有停手了。原本应当是手的地方,没有血,没有肉,森森白骨在弦上舞动雀跃,如蜻蜓点水般轻巧。被冰雪冻结的干涸的血肉,就这样牢牢黏在琴面上,浸透了金丝楠的木板。妖怪们也卧在雪中,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只剩下最后一根琴弦了,没有谁知道他是如何用这样的手,如何用这样的琴,弹奏出那无可比拟的天籁之音。
那妖怪偶尔会庆幸,庆幸那个姑娘是个人类,不会如此刻的他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除此之外,他或许对那姑娘没有过多的感情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即使谁都清楚未来于他们而言已不复存在。
以这妖怪为首,所有听众都跪伏在他的身边,正如朝拜一尊神像那样。
琴师是神。
琴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根琴弦断了。
神死了,在第十天的黎明。
结界消失的一瞬,黑暗席卷了失去庇佑的庭院。突然安静下的宅邸寂静的可怕,难以言喻的空虚与孤独占据了所有人的心。在更多的疑惑来袭之前,强烈的妖气喷薄而出,魑魅魍魉如百鬼夜行。他们面目狰狞,势如破竹,如寂静黑夜里迸发的烟火,四散到遥远的地方。
人们不敢靠近被妖气摧毁的宅邸,只有那姑娘趁乱从府中逃出,疯了般地冲到后山去。
没有一个妖怪,没有琴,也没有琴师的遗骸。只有雪地上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
琴师被妖怪们带走了,妖怪们却不知去向。
丢了魂儿似的,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拉回家去。挨了父母的责骂,被打了手板,她都没什么反应。家里人都说她中邪了,要请人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相思之疾,无药可医。
那之后,过了许多年。
在父母的安排下,姑娘要出嫁了。
那也是一个寒冬腊月。前一天夜里,她鬼使神差地来到琴师曾居住的地方。那处房子已经荒废了多年,没有人敢用,就一直晾在那里。趁着夜色,姑娘悄悄穿过这所破败的宅子,幻觉似的,听到后山传来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旋律。
她看到琴师真的在那里。
可琴师的袖子很长,没有露出手。琴上也没有弦,他只是背着一块木头,像背着一个棺材板似的诡异。她怀疑自己做梦,揉了揉眼睛。
琴师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是她来。
“他不在了。”琴师静静地说,她听出些许遗憾,“他换了我的命,已经不在了。”
“什么?”姑娘向前走了两步,“你真的是……可是,那,那他……”
她说不出话来了。那个妖怪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只是满满的遗憾。
几年前在结界破碎的那天,妖怪们带着琴师的琴与尸,逃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在妖界几乎天下皆知。有妖怪知道些所谓起死回生的还魂术,但那自然是些歪门邪道。可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足以维持神的存在,甚至创造鬼神。
所有的妖怪都在为他祈福,祈求他的灵魂回归肉身。数以万计的愿望通过妖术与阵法,传达到琴师的遗骸上,让他睁开了双眼。可他依旧看不见,甚至听不见,也无法动弹。
于是,那妖怪献祭了自己。
报恩这种事,如报仇一样,任凭谁也拦不住的。
琴师于心不忍。
“他的灵魂转生在南方。但那已经不是他了,所以……”
姑娘突然就转过身,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姑娘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又被人骗了钱财。加之身子骨弱,她倒在途中一棵含笑树下,魂魄与花的灵气交织在一起。姑娘成了花妖,却再也无法离开原地。她只好等,等那人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等他一辈子又一辈子,直到他来到自己身边。
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妖怪是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
这一世,他转生成人。
姓凛,名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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