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个嘛。上了年纪的物件无言地记录了历史,这很正常。那笙正是用他家人的遗骨做的。父亲、母亲、弟弟,还有……他自己。”
“他家人?”“他自己?”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值得惊讶的地方太多,每个字都叩击人心,心便逐渐沉下去。
“六道无常的身体几乎没有不能治愈的创伤。凡是能留下痕迹的,定有自己的理由。你们以为,他堂堂走无常为何没有双腿,还要坐在轮椅上,卑微地让人推着?他的腿就在自己手上,和他全家人一道儿……”
他们都不说话了。仓库的成品,都来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皆可以因为他们不曾见过、也不曾与受害者有所接触,而淡化那种荒诞和残酷的感受。但家人,他们都是有的。入土为安是人几千年乃至上万年刻在记忆中的传统。被制成物件,供人把玩,还是用自己的家人,这种行为不论如何都让常人难以理解。
“不。但……”莫惟明伸手,从中央扶了下眼镜,“至少那些人都已经死了。的确,不是说在所有的文化中,都有着要让亲人入土为安的概念。在一些民族中,火葬、天葬,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家人活着的时候,儿女当尽孝、尽兄弟情谊;家人病了,便极力救治;若是走了……那便是走了。孝子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不孝者再怎么哭丧也是装模作样。”
“嗯,还真让你给说对了。”皋月君也用指尖,从侧面将眼镜推上去,“他祖上的确是少数民族,居住在密林深山中。那可怕的工艺,也是他从家族的废址中寻来的。与之相关的事,他与亲弟弟大吵了几次,还动了手,不过这都和我们的话题没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这些技术。”
“……”
“人的遗骨是资源。有需求就有市场,不是吗?配冥婚的遗体要价不菲,不过这对尸体的完整度和新鲜度有很高的要求,零散的就好说很多。一开始只是练手,他尚能弄来。随着需求的扩大,他总要走上不该走的路,承担更大的风险。而且,不论是他还是顾客,都对质量有着越来越高的要求……不同部件、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甚至不同地域、不同生活习惯,都对音质有着不同的影响,更何况有那么多样的乐器。你们觉得,这些能让他琢磨出门道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料,又是从何而来的?没有我们的研究,又哪儿来他的进展?”
他们不说话了。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他加入莫玄微团队后的事。梧惠听得手脚发软,觉得自己光是坐在这儿,都耗尽力气。她看向莫惟明,也是一言不发,脸色很差。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些话经当事人证实后,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吧。
梧惠努力将手盖在莫惟明的手上,发现他的手比自己还凉。
“很抱歉,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这些……即便是事实,一开始,你也未必会信,只能自己慢慢了解。况且它们太残酷了,我不想你对自己的父亲有多么恶劣的印象。虽然……多少有些影响吧。但我要说的是,不论您现在怎么想他,他也是我重要的养父。”
皋月君一字一顿地说,态度诚恳、珍重。莫惟明看着他的眼睛,二人对视许久,谁的眼里也不曾流露出退缩。
“我不会这么想。”莫惟明终于说,“不管他是伟人还是罪人,都是世人定夺。对我来说,他是提供资源,将我与弟弟供养长大的父亲。”
“你这么想,那便好。”皋月君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说不怕你对他有什么偏见,是不可能的。他从孤儿院收留我,提供食宿,让我上学,甚至支持我留洋……他也支持过许多这样的孩子,唯独我所展现出的天赋,是他看重的、需要的。我不能辜负他的期待。那些别人不愿做、不敢做的事,我都可以做。我不会说是他逼迫我的,一切皆是我的感恩与兴趣之所在。反观凉月君——并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我们的父亲找到他,赏识他,给他提供资源,他却只是用来挥霍,去琢磨自己的事……大多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