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翊垂目未语。卓释然悠然道:“一张棋盘有三百六十一个可以落子的点,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随意改变棋子的位置,但有些时候,某颗棋子的位置却早已注定,无论棋局如何变化,那个位置就始终只能是那一子。”玄翊闻言,捏着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卓释然察言观色,神色有难以察觉的波动,他缓缓起身,忽然问道:“玄翊,你身为剑宗三大门徒之首,可知这枚棋子若想要摆脱被注定的命运,到底该要如何做吗?”
玄翊身躯再次微微颤动,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卓释然缓步走向书桌,叹息道:“已经很久了,你还是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可是留给我和你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师父的棋力远胜徒儿,变数布局,想必早已心有成竹。”
沉默了良久后,玄翊终于开口,他紧捏着黑子,目光紧随着卓释然欣长的背影,又道:“有师父在,很多事情,都能比徒儿要想得更为彻底通透。”
“若我不在了呢?”卓释然依旧语气轻淡,“你之棋力天赋,是剑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应当知晓未雨绸缪的道理。”
玄翊捏着黑子的手指更紧了,他顿了一顿,答道:“师父与徒儿这一局对弈,徒儿目前还赢不了。”
卓释然走到书桌旁,伸手取下那口通体墨色的修长宝剑,随口道:“你之所以觉得赢不了,并非你棋力不及,而是你还没有面对选择的勇气。为师与你此局,何尝不是与我自己还有天意对弈,搏的又何尝不是胆气?”
玄翊目光一凛。
卓释然漫不经心地接道:“我敢用剑宗数百年基业付诸一局,你何时才能有此胆魄?”
玄翊忽然浑身一冷,倏忽间感觉如履薄冰,手心渗出冷汗。
卓释然手抚墨剑,忽然问道:“玄翊,你在剑宗多久了?”
玄翊没有犹豫,恭谨答道:“已经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记得倒很清楚。”卓释然忽然轻叹道:“犹记得当年我带你回剑宗时,你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不想转眼间,你就已经长大成人。果然是岁月如梭,片刻不待人啊。”
玄翊神色肃然,答道:“师父养育教导之恩,玄翊此生难报。”
卓释然微微一笑,手指抚过墨剑,忽然说道:“剑宗自创派祖师江陵楼始,传下飘渺与光明两大镇派绝学,而后辅以八大名剑,方能成就如今的数百年基业。你剑道天赋超群,又生性聪颖,为人处事严谨得体,你们三人中我对你期望最高,所以才会将这口八大名剑之一的墨意传于你手。但你可知为何我会传你墨意?又为何只传你大光明剑法?”
玄翊闻言,神色在刹那间数次变幻,他没有立刻回答,似在思索卓释然话中含义。
卓释然也不急于追问,他手指轻弹剑柄,墨剑无声出鞘半尺。剑身同样漆黑如墨,不见半点光芒,但那半尺剑身一出鞘,便散发出一股凛冽寒意。
剑宗自立足中原武林起,一直都是武林正道真正的支柱力量,从不曾参与江湖争斗。但众所周知,剑宗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除了有飘渺光明两大镇派绝学外,还流传着天殊、惊寂、齐物、横眉、却邪、寒星、墨意以及句芒八口名剑。二十年前,剑宗以卓释然为首的八大剑修,便是以这八大名剑名动天下。而此刻卓释然手中之墨剑,便是八大名剑中的墨意剑了。
二十年前,中原与魔教一战,剑宗损失惨重,名动一时的八大剑修战死大半,只剩下卓释然在内的三人存活,卓释然临危受任,接任剑宗之主,率领残余部众返回出云山休养生息,剑宗从此再无人现身江湖。二十年来,卓释然殚精竭虑,着力于恢复宗门气象,如今虽已有起色,但短短二十年时间,也无法重现当年八大剑修之鼎盛。时至今日,卓释然门下仅有三名得意弟子,三人各得一口名剑,分别修炼飘渺光明两部高深剑法。但因剑宗二十年来从未再涉足江湖,所以这三名年轻剑修到底是谁便甚少有人知晓。
而此刻书房内这位气宇不凡的青袍年轻男子玄翊,便是卓释然亲传三大弟子之一,授予墨意名剑,修习大光明剑法,也是三名弟子中的大师兄。
玄翊沉吟许久方才缓缓抬头,看向卓释然手中墨意,而后说道:“师父传我墨意,是要弟子明白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告诫弟子,为人处世,要有分明之心。”
卓释然轻轻还剑入鞘,淡然道:“你说得很对,但却非全部。我传你墨意,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刚才说的那些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世间之事,绝非只是非黑即白,在黑白之外,还有更容易让人失去自我的灰色,这种灰色有时候会比黑暗更可怕。墨意虽为至暗之剑,但若剑主一身肝胆,那纵然你身处灰色的深渊,也能用这口至暗之剑拔云见日,发挥出耀眼之光。”
玄翊闻言,眉宇间有神采一闪而过,他肃然道:“而光明者,君子之学,三光垂耀,磊落坦荡,正气凛然,诸邪不侵……”他说到此处,神色再度一凛,似猛有所悟,喃喃道:“墨者,黑也,明者,白也,原来如此!”
他突然跪倒在地,垂首道:“弟子愚钝,此刻方能了悟师父用心良苦,实在羞愧难当。”
卓释然将墨意归于书桌剑架,见此略一抬手,淡然道:“以你天资,若有心去悟,这个道理又何必我来点明。这些年你心思还是太重了些,让你分神了。”
“黑白加诸一身,若还能心性坚定,秉承如一,那才是真正的分明之道。”卓释然语气微沉,“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属实不多,我未免对你的期望也太高了些。不过我却愿意相信我的眼光,更愿意相信你……”
话音微顿,他深深一叹,接道:“你何时能真正放下心中那颗棋子,你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玄翊缓缓起身,目光低垂,似不敢正视卓释然此刻的目光。
卓释然也不在意,随意踱步到窗前,双手负背,目光望向夜空。
“不久前,长安传来一封书信。”
卓释然眺望夜空残月,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玄翊道:“弟子知道,师父与花自飘花阁主的论剑之期将至了。”
“哦?”卓释然微微侧头,语气颇为意外地问道:“你知道?”
玄翊点头道:“弟子曾听元同师伯提起过师父与花阁主之间的事,所以略知一二。”
“原来如此。”卓释然并未多问,随口说道:“明天一早,我就会带郭放前往洞庭赴约。”
玄翊闻言,欲言又止。卓释然回过身,淡然一笑,道:“你可是想随我一同前往?”
玄翊正色道:“弟子早已听闻春秋阁花阁主剑法独步天下,多年前便已经与师父齐名江湖,若能有幸一睹您二位宗师论剑风采,实乃生平幸事。”
“花自飘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无论剑法修为还是个人魅力,都属当世一流。你若能旁观他之出手,确实对你的剑道修为大有裨益。”卓释然沉吟片刻,随即又道:“但如今你元同师伯因旧疾尚在闭关之中,你三师弟又远离剑宗多年,我若将你与郭放同时带走,剑宗上下便无人主持日常事务。如今剑宗众多弟子之中,唯你有掌管宗门的能力,所以这一次,你就留下来好好看家,我最多两个月便可返回。至于你想出山去见见世面,以后自然大有机会。”
尽管眼中难免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玄翊却依旧正容肃然道:“是。弟子明白了。”
卓释然满意点头,道:“我们剑宗大小事务虽然繁琐,但以你的能力,自然能妥善处理。若遇到无法抉择之事,可以传信与我知晓。”
玄翊恭声道:“是。”回答间忽然微微皱眉。
卓释然与玄翊相伴多年,早已对这个大徒儿了若执掌,见此便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玄翊犹豫沉吟许久,然后才道:“这么多年来,弟子虽知道师父门下除了弟子与二师弟外,还有一个三师弟,但这位三师弟我们却从未见过,师父也从不曾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卓释然闻言,脸上微微浮现出几分古怪之色,他沉吟一会,方才缓缓说道:“他是一个天生的剑者,与其说他有连我都有所不及的天赋和悟性,倒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把绝世的宝剑,锐利无比,锋芒毕露,但却偏偏生性桀骜,偏执孤傲。他的锋芒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能伤己。所以我没有将他留在出云山,而是给他找了一个地方让他修身养性。他若能好好磨炼自己的心性,将来必成大器,若能再与你们两人同心协力,重振剑宗也指日可待,但反之……”他说到这忽然住口,接着双眉轻蹙,没有继续说下去。
玄翊察言观色,便已经知道卓释然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了。他点了点头,由衷道:“弟子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师父如此重视一个人了,看来这位三师弟,非但有过人之处,也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了。”
卓释然微微一叹,喃喃道:“他的确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有剑道天赋的人。但同时他自身的缺陷也很突出,将来正邪之路如何取舍,便在他一念之间,所以这也是我没有将他带来剑宗的主要原因。”
玄翊听到这,脸上不由露出期待神色,说道:“如此特别的人,弟子已经很期待与他相见了,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姓甚名谁呢?”
卓释然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他是一个特别的人,所以自然也会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次赴约若无其他变故,我正好可以顺便将他带回来让大家见一见,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玄翊轻轻点头,而后又问道:“既然三师弟如此特别,不知师父传了他剑宗的哪一部剑法?”
卓释然盯着玄翊看了片刻,而后说道:“你和郭放两个人的悟性根骨都同样很高,性格分明,所以你们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路剑法。但他却不同,若单论剑道天赋,他的确远胜如今剑宗任何一人,包括我在内。所以不论他学剑宗嫡传剑法,还是天下间任何一门剑法,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但就是这一点,却正是他的缺陷所在,因为往往看似容易获得的东西反而是最不适合他的,所以他要学会的不是某一路剑法,而是要寻找到最适合他自己的剑道。”
这番话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此言一出,玄翊就已经禁不住脸色微变,心中顿时波澜起伏,竟是久久不能平息。许久后他轻声一叹,由衷说道:“若世上真有如此奇才,且能衷心剑宗,那师父多年苦心,便不算白费了。”
卓释然没有说话,但眉宇间也有十分凝重之色。
玄翊想了一会,忽然又道:“剑宗流传江湖数百年,除了飘渺光明两大绝学外,另外还有八大名剑传世。其中天殊剑齐物剑为师父和元同师伯所有,墨意剑与寒星剑传给了弟子和郭师弟;句芒剑是元同师伯首徒赵蓦赵师兄所有,五口宝剑皆已有主,只剩下惊寂、横眉和却邪三剑。其中横眉和却邪如今收于藏剑阁中,唯独不见惊寂。当初弟子还以为惊寂已经遗落,如今弟子猜测,惊寂想必已经被师父传给了三师弟了吧?”
卓释然点了点头,语气轻淡地说道:“剑宗八大名剑,向来只传最适合使用它们的主人,就如同我传你墨意一样。而最适合惊寂剑的剑主,便只有他了。”
玄翊闻言没有再说话,但眸子中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锐利之色。
卓释然忽然看着玄翊,目光闪烁,淡然问道:“你应该还有话要说吧?”
玄翊捏着黑子的手又不禁一紧,但脸色却不动声色,随即道:“今日午时,弟子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想让师父看一看。”
他说着,就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短小的圆筒,从圆筒里取出一卷信纸,然后双手奉上。
卓释然双眉微扬,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问了一句:“信从何处来?”
玄翊沉吟片刻,缓缓说出了两个字:“西境。”
虽不过短短两个字的回答,但听在卓释然耳里,无异于炸响了一道惊雷,让这位坐镇剑宗二十年的当世有数的剑道宗师禁不住浑身一颤,整个人犹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眉宇间有凛冽之气倏然迸现。
“西境!”
卓释然牙缝里极冷极沉地迸出了这两个字后,脸色在一瞬间沉了下来,冰冷的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盛怒和惊诧!卓释然目光如剑紧盯在玄翊手中那卷密信上,但他依然没有接过信,尽管他并没去打开密信,但此刻他仿佛已经知道那封密信上传达的内容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