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高湛没有驳斥,而是沉默以对。
“叔父。”铁子成见状进一步言道。“陈斌过去,就是执掌太阿的南衙相公,王伏贝过去,也能靠军功升到大头领,冯公也是行台副贰领太守……我不是说叔父你去了就如何,但无论如何都能讲人家张首席是个有度量、用人不计出身的人吧?无论如何,咱们到了邺城,总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吧?以你在河北本地的根基和威望,保底也是王伏贝那种军将,往上则是上无止境的,何必在这里为这位总管吊死?”
“子成。”高湛认真听完,终于开口。“我晓得因为冯公的缘故,你与黜龙帮接触良多,也晓得你的一些道理,大局如此,我是不会强做遮掩的……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凡事不止要讲前途还要讲眼下,不止要讲利害还要讲成败……一则,薛公金刀在手,想要鱼死网破,而我们若要强为,怕是反而就做了那张网;二则,无论如何,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可要是不作为。”铁子成同样言辞恳切。“咱们这张网就不怕会被黜龙军拆了吗?眼下这个军心,就算是渡河,怕也是一哄而散吧?而且到时候只要与黜龙帮交了刀兵,大头领、头领的待遇没了倒也罢,怕只怕黜龙帮律令十一抽杀下来,兄弟们未必会恨黜龙帮,也寻不到薛常雄来恨,反而只会恨咱们!叔父只考虑姓薛的与你知遇之恩,不管袍泽之情、同乡之谊吗?”
高湛终于动容,方欲说些什么,忽然一愣,却是立即下了将台,往中军辕门而去。
铁子成也肃然起来,然后立即扶刀跟上,因为早晨明晃晃的阳光下他亲眼看到数骑直直从东南侧往中军这里驰来,而且沿途辕门哨位皆没有阻挡。
片刻后,薛常雄打马来到中军辕门,却并不下马,但也制止了高湛的进一步行礼:“高将军,为何西大营还不启动?”
高湛立在马下,低头束手相对:“不瞒总管,之前上下都以为是要降服黜龙帮,今日忽然又下令要反扑,自然人心动乱,尤其是西大营这里还有许多信都人,他们家乡都被黜龙军占领,更加不安。”
薛常雄面无表情:“所以无法出兵?”
高湛一惊,便要抬头说话。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阻碍出兵?”薛常雄忽然有些不耐起来。“将领中可有这般人?”
高湛一愣,终于抬头去看对方,却没有开口。
二人对视一番,薛常雄忽然一笑:“没有吗?”
“总管,我立即催动部队启程向北。”高湛肃然道。“请不要株连无辜……须知,便是有人稍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人情是人情,军事是军事。”薛常雄点点头,语义却明显不置可否。“不管如何,马上出发,一个时辰内必须全渡!”
“总管。”高湛倒是咬紧了牙关。“我只能尽力催动,能不能全渡,是要看浮桥状况,看部队顺序,看黜龙军是否阻击的……直接一个时辰的军令,我没法接。”
薛常雄再度笑了一笑,也用真气,就在马上侧身按了下对方肩窝:“老高,你告诉那些个不安分的将领,到了登堂入室这个地步,不论敌我,是要讲究一些的……尤其是黜龙帮现在有了大行台,张行不王而王,心思也跟以往不一样了,若是有人临阵背反,引得咱们自相残杀,便是侥幸逃过我手,到了黜龙帮也要被人看不起的;反过来,若是能做个善始善终的忠臣,便是临阵被俘,也能堂堂正正的再站起来……你说是不是?!”
高湛点点头,依旧梗着脖子:“大将军所言极是,但一个时辰的军令,我没法接!”
薛常雄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是有些不耐。
就在此时,一直在后面几步距离低着头铁子成忽然抬头:“总管,末将有话说。”
薛常雄立即越过高湛看向了对方。
“不瞒总管,西大营这里,最不安的其实便是末部,末将来这里就是寻高将军求情,而刚刚高将军所言,其实也都只是在回护末将……末将愿意仿效南营两部,引本部兵马入城,随从总管中军渡河。”铁子成话到这里,似乎有些气虚。“没了末将这一部,想来西大营这里也会安泰不少,渡河也会从速的……倒是中军那里,稍显臃肿。”
薛常雄仔细看了铁子成几眼,然后目光落在表情复杂的高湛身上,最终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前军应该已经快到河畔了,你部一入城,咱们就正式渡河!”
然后,便打马而回。
竟是全程都未下马。
宗师之威摆在这里,铁子成不敢作假,对方一走他便回营催促部队了,只说要入城领赏……而不待部队出发,其人复又打马折回中军来见高湛。
“叔父,我要入城了,现在有几句话,请你务必思量。”铁子成表情严肃,然后不待对方回应便直接在马上说了出来。“其一,大局摆在这里,河北都是黜龙帮的,你一定不要心存侥幸;
“其二,你念人家的恩义,人家还要疑你呢,不值得;
“其三,我确实看出来了,高层军官,都畏惧他的宗师之威,我刚才也是汗流浃背,所以咱们要换个法子……叔父,我有个计策,反正黜龙军主力在滹沱河北,咱们不要存心控制军队了,待会不是要渡河吗?西营这里是要先向西去七里井那个路口再往北的,就在那个路口,你直接下令全军解散回家,无论官兵一起散开,薛常雄便是神仙也收不回来,而黜龙帮晓得事情原委也一定会记住咱们功劳的!”
高湛愣了一愣,没有吭声。
而铁子成不敢多留,复又打马回营,很快就往已经人满为患的河间城中去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太阳开始微微偏南,河间城内外开始全面的活动起来:
城南小营的部队开始入城;
而西大营的部队也开始启动——铁子成领着两三千人往城内去,而高湛则监督剩下的七八千人准备启程往西面的七里井走……当然,军营庞大,七里井距离河间城七里,距离西面军营只有两三里,所以只是理论上顺着道路出门向西一下再北拐罢了;
在薛万年的带领下,河间城内的部队也开始出城向北去;
早已经等在滹沱河畔的窦濡更是都督本部作为先锋开始渡河。
与此同时,并不知道河间大营已经完全动起来的张行张首席则进入到了理论上算是河间军投射范围内的高阳城,这里有一件事情,或者说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他能决断处置的人,正在等他。
魏文达全身狼藉,甲胄被剥,左臂全是血,右腿也折,肩窝上还有两个血窟窿,此时被三位宗师团团围住,身上甚至还有一条绿色的真气“藤蔓”将他牢牢捆缚……相比较之前被杀的齐红山,却还有一把椅子让他来坐,精神也没有太萎靡。
当此形状,被人簇拥着走进院子里的张行张首席却并没有着急来做劝降,反而来问马围:“部队夜间就有些乱了,现在可有重新布置?”
“没有多少新布置。”马围有一说一。“只徐副指挥遣了张公慎头领所领的营、张十娘大头领代领的李龙头直属营,一起去了南面滹沱河方向监视河间……不过军情还是有变化的,四更时,赵八柱连夜从博野突围,被埋伏在城北的单龙头率部阻击,军报上说赵八柱几乎是单骑负伤而走,博野城已经落袋,单龙头留下丁头领守城、控制俘虏,其余三营已经随他兼程而来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倒是李定有些蹙眉:“为何还要留一个主力营守城?这个局面,守不守城有什么用?正该全都押上来才对!”
“单龙头行军打仗自然是不错的,但不知为何,战术和战略总是不搭。”徐世英也笑了。“战术上他是勇猛激烈,战略上又偏稳当。”
李定愈发蹙眉:“徐大郎倒是表里如一,可全都谨慎过了头……我刚刚便想问,这个时候让张公慎和我的那个营去滹沱河什么意思?真有必要?若是薛常雄渡河过来的部众是两个营能挡住的,那管他作甚?这个时候,所有兵马都该往北压,狠狠咬死幽州军而已!”
徐世英沉默了片刻,倒是唾面自干,立即点头:“他们应该没走远,我现在传令,让他们速速北上,纳入徐师仁大头领的指挥。”
马围立即示意文书起草军令。
张行默不作声,一直等到军令写好,马围、徐世英依次用了印鉴,遣了人出去,方才缓缓开口:“其实,徐副指挥是想爱护张公慎头领,只是毕竟大军团作战,又是这种什么都不顾的追击战,倒也不必。”
周围人这才颔首。
而张行也终于将目光放在了认真来听这小小插曲的魏文达身上:“魏将军,久仰大名。”
魏文达抬起头起来,看着对方,也只能点点头:“我这里也是久仰大名。”
语气倒还妥当。
“魏将军,你也看到了,局势就是这个局势,天王该说的恐怕也都说了,所以咱们相互都痛快一些,我先说几句话,你再给答复,都不矫情,如何?”张行点点头,便接着来问。
“请讲。”魏文达一声叹气。
“其一,你若降,自然是大头领,继续领兵,来大行台也行,或者幽州再起个行台,你也适合做副指挥。”张行言之凿凿,俨然来的路上已经思虑充足。“其二,你若降,只是你一人之降,不应该牵扯到其他人……换句话说,幽州上下谁的生死与你无关,请你不要求情,让我们难办,我们也不会因为你的求情就网开一面,弃置律法的。”
话到这里,不止是魏文达明显一愣,院中许多人都有些惊讶,雄伯南更是有些紧张起来。
“你觉得如何?”张行话到这里,直接催促。“降还是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