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董老医师重重点头。
老大娘口中的“阿姊”是她闺女。
嫁给了镇子里的人家。
半年前,婆家隔壁搬来一个老医师。
两家走动多了,街坊邻里才知这个老医师是宫廷医署出来的,积蓄多,本事好,就是性格古怪。他在宫廷当差的时候,家中两个孙辈偶感风寒,被儿子请来的廉价庸医用错药,医死了。没多久,丧妻又丧子……
老医师轻易不给人看诊。
寂寞的时候也感慨膝下凄凉无人继承。
阿姊听说这事儿,推荐了董老医师。
于是,他就提着束脩来上门了。
老医师性格确实古怪难伺候。
董老医师毕恭毕敬伺候了数年,摆出给对方养老送终摔盆的架势,对方才松口,一边教一边带着他到处给人看诊,有免费的,有收费的,每次都让他在一旁好好看着。
他学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医师也走到尽头。最后半年都是在病榻度过的,整个人很虚弱,有什么都是躺床上口授。董老医师始终恭敬孝顺,擦背穿衣喂饭,亲力亲为。
某天,老医师突然精神奕奕。
不需要搀扶也能自己做起,抬手招呼打水进来的徒弟,难得露出点儿笑意。
【道儿,来。】
【师父怎么起来了?】
董老医师将水盆放在一旁。
老医师冲他伸出手:【把脉。】
董老医师茫然又不解,仍依言照做。
老医师:【记住这个脉象。】
董老医师便觉得不太妙,心下咯噔。
他砰得一声跪在老医师的病榻前。
老医师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力道之重不似绝脉之人,严肃道:【你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牢牢记住它!】
说完这几个字,老医师仿佛泄气皮球,力道断崖式下跌,面上满是疲态,指挥董老医师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取来,穿上之后躺回去,平静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
半个时辰后,呼吸不再。
他替老医师处理了身后事,学成归家。因为出身贫寒,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连老医师也说他天赋不怎么样,这点三脚猫本事去宫廷官署当学徒都没人要。没富人上门找他看病,只有庶民,一开始没什么名气还只能自己去找病人,之后又辗转各地谋生。
多年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师父判断是对的,他的天赋确实有限,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活得长,见得多,阅历丰富,什么疑难杂症都碰到过。经验阅历弥补了那些不足。
上了年纪,医术也精湛了。
见惯人世百态,他突然就明白师父性格为何会那么古怪,不近人情,因为他们学的是医术,不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术。再精湛的医术效果也有限,而世间多得是身患疾病却无财力的病患,自己虽有能力救治可也要谋生。只是,他的选择跟老师有所不同。
时常免穷苦庶民诊金,偶尔贴药。
他看着干瘦的孙子,叹气,愧疚,抚摸年幼懵懂的孙子:【日后不要学爷爷。】
对得起自己,但对不起家人。
原本可以让孩子过得更好一些,再不济也能多吃几顿饱饭,有个安稳的住处。
日子继续过得穷困潦倒。
某日,董老医师带着孙子赶路。
爷孙坐在路边树下歇脚。
他正擦着汗,道上来了个老态龙钟,严肃古板的老者,对方背着个药箱。董老医师觉得对方的脸有些熟悉,但又实在想不起来。毕竟,距离他少年已过去三四十年。
老者也是行医的。
他问:【后生,行医几年了?】
董老医师听到“后生”这个称呼,有些哭笑不得,他们俩站在一起,谁更老还说不定呢,嘴上道:【得有三十四年了吧。】
十七岁拜师,五年学徒,五年学艺。
自那之后,已有三十四年光阴。
老者笑了笑道:【老夫这里有一门绝学,只是门下凋敝多年,没个徒子徒孙。今日看你有缘,要不要继承老夫衣钵?】